车子驶进武宣县东乡镇一个叫下莲塘的村落，在窄道上缓行时，一位拄拐的老人眯眼朝车里望。他颤巍巍走近，俯身细看：“是……意叔家的二娃不？”

我停下车应道：“是啊，回来看看。”

他点点头，然后微笑着说：“回来看看好……老家，就应该常回来看看。”说完慢慢转身，沿着小路蹒跚离去，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。

望着他远去的背影，我恍惚间觉得，故乡正以这样一种温情的方式，迎接每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子。

在车上，我一路搜寻记忆，却始终没能想起他是谁。

车绕了几个弯道，缓缓停下。看着老家大门上已褪色的春联，顿感这时间过得太快，我打开生锈的门锁，随着“咔哒”一声，我步入老房子。目光落在斑驳的墙面上，那儿时的刻痕，瞬间将往昔的欢声笑语带回耳畔。

走进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，墙角的旧木床还在，我无意间伸手，指尖在床底触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凹凸。那是父亲当年修床时，钉子留下的痕迹。

父亲是“文革”时期的一名知识分子，他一生省吃俭用，只为供我们三个孩子读书。他曾多次感叹：“我生不逢时，可你们不一样，现在时代好了，一定要好好读书。”

我轻轻抚摸那些粗糙的钉痕，耳畔又响起了父亲严厉的教诲。

来到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下，不远处，百香果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，像是父亲在耳边细语：“天凉了，要记得加衣……”

我正在发呆时，听到远处有人喊我小名。只见伯父扛着锄头朝我走来。我赶忙从车里取出在市场买的二斤猪肉迎上去。他放下农具，看见我手里的肉，眉头微皱：“不用每次回来都买东西。”

在我的再三坚持下，他才伸手接了过去，掂了掂分量，“买这么多，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。”

闲聊时，他的目光不时停留在我脸上，像在寻找当年那个在水田里，跟在他身后歪歪扭扭学插秧的泥孩子。

他扛起锄头，拿着猪肉对我说：“走，去家里吃饭。你是在家住吗？什么时候回城？” 我跟在他身后，望着那单薄的背影，才发现，眼前的伯父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。

很快，伯父那间老旧的厨房里，炊烟袅袅升起，夹杂着饭菜的香气，弥漫开来。每次来，我都得在他家吃几口饭菜，不然可不行，那会惹得他不开心，我得哄他高兴。

饭后，我独自一人漫步村中，许多熟悉的面孔再也见不着了，有些比父母年轻的同辈，也早已两鬓染霜。

不知不觉，我竟走到了儿时常与玩伴游泳的河边。这里早已杂草丛生，想必再也无人来此嬉水了。就像许多熟悉的回忆，也在我心中慢慢模糊了。

这时，路上奔跑的孩子，投来陌生的目光，我才惊觉，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，我倒成了他们眼中的外来客。

临近傍晚，要回城里了，我回头又望了一眼老屋，心口沉得发慌。孩子在一旁雀跃，他终于要回到他熟悉的“家”了。而我，却要离开我真正的家。

临走前，我用手抚摸了房子里的每一处印记。门板上的身高刻痕；窗台缝隙里的铜钱；老厨房墙上，父亲安装的电灯开关……

看着父亲留下的老式碗柜，漆皮已斑驳剥落。我曾信誓旦旦，说下次回来就帮他修好。可后来，总以为还有无数个‘下次’在等着我们，直到它再也等不来它的主人。有些承诺，轻得像一句寻常话，落下了，就成了永久的债。

这座百年老屋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若不是为了孩子，我定要留下，住上几夜。

可如今，我只能像个客人，匆匆来去。车子发动时，一阵风掠过门前，卷起几片落叶。

我从后视镜里看着，老屋渐渐变小，连同伯父厨房里那道最后的炊烟，一同模糊。镜中的景象随之一片扭曲，如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，身旁的妻儿并未察觉我的异样。

其实，渐行渐远的，何止是这座老屋，还有那个鸡犬相闻，一顿炊烟就能洗净游子所有风尘的岁月。

那个在村里徘徊的身影，何尝不是你，或者是我，亦或是每一个在人间赶路的灵魂。

虽然老家给不了我都市的繁华，却能在我疲惫时，像一口幽深的古井，瞬间照见我完整的童年。

老家，是一个心理医生，也是一座精神家园。它不说话，却能治愈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