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案头的旧木盒里,躺着一杆铜锅竹杆的烟斗。铜锅边缘磨得发亮,竹竿包浆温润,像浸了大半生的月光。凑近了闻,恍惚还能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草木气——那是六十多年前,父亲亲手种在院角的烟草香。 那时我才刚记事,院墙根下整整齐齐排着二三十棵烟草,青碧的叶子舒展着,像一群安静的绿蝴蝶。父亲侍弄它们比侍弄菜园还上心,天不亮就蹲在垄边拔草,正午太阳毒,他会挑来井水慢慢浇,水珠落在叶面上,滚成碎钻似的光。“这烟性子烈,得顺着它的脾气来。”他总这样念叨,粗糙的手掌抚过烟叶,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。 秋收后,父亲把烟叶一串串挂在屋檐下,金黄的阳光晒得它们渐渐蜷曲,屋子里便飘起一股醇厚的香。等烟叶干透了,他就坐在煤油灯下,用那杆烟斗慢慢碾,碎末落在粗瓷碗里,沙沙响。夜里他累了,就坐在门槛上,装上一斗,火柴“擦”地一亮,火光映着他汗津津的脸,烟圈悠悠地飘向星空,他紧锁的眉头也跟着松快了些。那时候的烟,是他从田埂上拾来的喘息,是把苦日子嚼出些滋味的念想。 变故来得突然。那天我放学回家,看见院角的烟草全没了,泥地里留着歪歪扭扭的坑。父亲蹲在地上,背比平时驼了许多,手里攥着半截被踩烂的烟叶,指节捏得发白。有人说这是“资本主义的尾巴”,得割掉。他没争辩,只是把那半截烟叶默默收进兜里,像藏起一句没说出口的话。 从那以后,父亲的烟斗总空着。黄昏时分,他还是会坐在门槛上,掏出烟斗,用指腹摩挲着铜锅,半天不说一句话。烟杆上的竹纹被他摸得愈发清晰,像刻下了无数个没说出口的黄昏。我那时不懂什么是“资本主义”,只看见父亲空举着烟斗,对着暮色出神,烟锅里没有烟丝,他却像是在深吸一口,然后慢慢吐出,仿佛把一身的疲惫都吐进了渐浓的夜色里。 可他从没在我们面前叹过气。第二天照样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,回来时筐里的红薯、玉米总是堆得冒尖。夜里他还是坐在门槛上,烟斗依然空着,但他会给我讲地里的事:“今天红薯藤又爬了半尺,再过些日子就能挖了”;“西头的南瓜藤上开了朵大黄花,估摸着能结个十斤重的南瓜”。他的声音里没有失落,只有泥土的踏实,仿佛那杆空烟斗里,盛着的不是烟丝,是对日子的笃定。 后来我长大了,才慢慢懂了。父亲失去的哪里是几棵烟草,是一个庄稼人对生活最朴素的掌控——他不能决定年成好坏,却能把几棵烟种得旺盛;他不能改变日子的苦,却能在一斗烟里寻得片刻的缓。可他没让这点失去绊住脚,就像被暴雨打蔫的庄稼,第二天太阳一出来,照样拼命往上长。 如今父亲已不在了,那杆烟斗成了念想。有时我会像他当年那样,把空烟斗举到唇边,虽然吸不到一丝烟味,却能想起他蹲在烟垄边的模样,想起他空举着烟斗望向暮色的眼神。那眼神里没有怨,只有韧,像田埂上的野草,被踩倒了,春风一吹又站直了。 忽然明白,父亲早把那烟草的魂,种进了我们心里。不是尼古丁的瘾,是对生活的热——哪怕日子再难,也要在尘埃里种出点希望;哪怕手里空着,心里也要揣着把奔头。 窗外的风掠过晾衣绳,带着新晒的床单清香。我把烟斗放回木盒,仿佛又闻到了六十多年前的草木气,混着父亲的汗味、泥土的腥气,在时光里酿成最绵长的滋味。那滋味里,藏着一个普通人的英雄主义:不是战胜什么,是带着失去,依然把日子过成了向上的模样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