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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发白起来,原是不知不觉的。我向来不喜照镜子,偶然对镜,也不过瞧瞧脸上有无新添的皱纹。至于头发,向来是梳通了事,不甚留心。直到有一回,理发师拿着镜子,让我看后脑勺,我才蓦然发觉,那里竟已是一片雪色。 起初不免惊诧。四十余岁的人,头发白了大半,未免太早了些。但转念一想,早白晚白,总归要白,横竖都一样,早几年又何妨。况且,白发之于人,犹如秋霜之于草,虽不免萧瑟,却也自有一番清朗的风致。 我的近视已有三十年。眼镜戴得久了,鼻梁上便陷下两道深痕,像是受了刑。眼镜一摘,眼前世界登时化作一团模糊,连自己的脸也看不清。这倒也好,省得看见许多不愿看见的东西。白发亦是如此,既看不清,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 记得少时,看见老师鬓角的白发,总觉得是学问和智慧的象征。如今自己也有了,却只承认是光阴流逝的痕迹,与智慧并无多大关联。智慧原不是靠年岁积累的,有人活到老依旧懵懂,有人年纪轻轻就已通透。我的白发,不过是时间走过的证词。 学生们倒也不以为奇。如今的孩子见多识广,老师秃顶也见得多了,何况区区白发。偶尔有一两个淘气的,在我板书时悄悄说:“老师的头发在太阳底下会发光呢。”我听了,也不恼,只管写我的字。粉笔灰簌簌地落在肩头,与白发混在一处,倒也别致。 丈夫对我的白发颇为在意,几番劝我去染,“显得精神些”。我却觉得不必。染了又如何?不过是自欺。新发长出,终究还是要白。况且染发剂气味熏人,我情愿顶着一头真白,也不愿受那假的罪。 白发多了,洗头时便觉出发质也硬了些。从前柔软乌黑的头发,如今倔强起来,不大肯听梳子的话。这倒似我的脾气,年岁愈长,反倒愈固执。年轻时还能听进三五句劝,如今却更信自己的判断。或许白发与固执,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罢。 教书二十年,吸进的粉笔灰也不知几许。有时我想,我这一头白发,怕不有一部分是粉笔灰染成的?日日立于讲台,面对数十双清亮的眼睛,讲述那些讲过百遍的课文,青春就在不知不觉间溜走了。粉笔灰落在头发上,岁月却沉淀进心里。 近视与白发,看似不相干,实则都是岁月的礼物。近视让我看不清远方,白发则提醒我已经走过的路。二者相加,恰似一则人生的譬喻:前途虽模糊,来路却清晰,我们终是在半明半暗之间,摸索前行。 偶尔在校园中遇见已退休的老教师,他们大多满头银丝,步态缓重。我望着他们,就像望见将来的自己。到那时,我的白发想必已全然皓白,眼镜度数也要再深几成。但我想,我大约仍会站在讲台上,用沙哑的嗓音,讲解那些永恒的篇章。教师这一行,或许本就是与白发最相宜的。 前几日批改作业,见一学生写:“老师的白发像是冬天的初雪,静静盖住了黑土地。”我不禁一笑。如今的孩子,比喻倒是用得巧。只是他们不知,白发之下所覆盖的,早已不是丰沃黑土,而是日渐瘠薄的心田。 白发既生,就由它生吧。人生在世,无可奈何之事何止一二。比起头上白发,更叫人怅惘的,是心中空落之处。教书廿年,知识传授了许多,可真正能种进学生心里的,又有几何?每思及此,便觉白发似又多生一根。 昨夜梦见自己满头霜白,站在讲台上,台下却空无一人。惊醒时,见枕上落着几根白发,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银光。 白发如霜,人生如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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