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4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，桂中丘陵的风裹着寒意，刮过三山村外的稻田时，总带着几分不祥的躁动。那时的三山村，还藏在来宾、宾阳、上林三县交界的山坳里，村民们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，直到“日本鬼来了”的消息像野火般窜进村子，连村口老榕树上的麻雀都惊得四散飞逃。

“快往都麟岩跑！莫磨蹭！鬼子脚程快，晚了就来不及了！”村长的喊声裹着风，划破清晨的寂静。村民们哪还顾得上收拾家当，抱着襁褓里哭啼的孩子、扶着颤巍巍的老人，踩着田埂上的薄霜，往东南方向的群山奔去。都麟岩藏在密林中，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，洞内七拐八弯的通道像走不完的迷宫，最妙的是洞门旁那几个瞭望孔——那是早年村民防山贼凿的，此刻倒成了躲避战火的屏障。

我爷爷那年才二十出头，背着咳嗽不止的奶奶跑在人群中，身后紧跟着邻居陆家爷爷。陆家爷爷是村里有名的猎手，腰间总别着杆土制猎枪，枪托被手摩挲得发亮，连木纹里都浸着烟火气。等最后一个村民缩着身子钻进岩洞，陆家爷爷悄悄挪到瞭望孔前，眯着眼往山下望——七个戴着钢盔的日本兵正端着枪，沿着小路往山脚挪，刺刀闪着冷光，看得人心里发紧。

岩洞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。有妇女把孩子紧搂在怀里，手捂着孩子的嘴，怕漏出去一丝哭声；角落里的老人缩着肩膀，双手合十，嘴里念念有词。

“就七个鬼子，怕他们干啥？”陆家爷爷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像一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上。旁边的王婶立刻拽住他的衣角，声音发颤：“可不敢瞎闹！鬼子有枪有炮，咱们就几杆打鸟的猎枪，真要被他们盯上，这一洞老小……”王婶话没说完，眼泪就滚了下来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
没人接话，岩洞的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。陆家爷爷又往瞭望孔凑了凑，看见鬼子正围着一块收割后的稻田打转，枪托时不时戳戳田埂，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摸不着头脑。他突然转过身，伸手从背后拽过我爷爷手里的猎枪：“小子，把你那杆枪也递过来。”我爷爷愣了愣，下意识把枪递过去，指尖触到陆家爷爷的手，满是老茧，却稳得很——就像他当年握着猎枪瞄野兔时那样。

“砰！”枪声在岩洞里炸响，惊得几只蝙蝠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，带起一阵细小的风。洞外的鬼子显然没料到会有埋伏，瞬间乱作一团，端着枪四处张望，钢盔在地上磕出“哐啷”的响声。陆家爷爷又对着瞭望孔外的老树干补了一枪，树皮碎屑飞溅的声音顺着洞口飘进来，听得洞里人都攥紧了拳头。

“撤！快撤！”有鬼子喊了一声，声音里带着慌乱。七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，连掉在地上的水壶都没敢捡，钢盔歪在头上，活像受惊的兔子。

岩洞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，片刻后，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，接着掌声、欢呼声像潮水般涌来。王婶抹着眼泪，拉着陆家爷爷的胳膊说：“陆大哥，你可真胆大！”陆家爷爷把猎枪递还给我爷爷，挠了挠头笑着说：“啥胆大？我瞅着那鬼子的腿都在抖——他们也是爹娘生的，也怕死哩！”后来爷爷跟我说，那天陆家爷爷开枪前，悄悄往枪里装了两颗特制的铁砂弹，没敢装铅弹——他怕真伤了人，又怕枪声不够响，只能对着空处打，唬住日本鬼子就好。他放下猎枪时，指节还泛着白，手心早攥出了汗。

如今，三山村的田埂铺了水泥路，村口的老榕树长得更粗了，都麟岩外的藤蔓还像当年那样绕着洞口，瞭望孔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。去年，我带娃回村里，特意领他去了岩洞。风穿过瞭望孔时，带着山间的草木香，娃仰着脑袋问：“爷爷，陆爷爷的枪声是不是就像风撞在石头上这么响？”我指着岩壁上那几个小孔，把故事慢慢讲给他听——不是要教他什么大道理，只是想让他知道，当年那些攥着半块红薯、捂着孩子嘴、端着猎枪的普通人，凑在一起，就守住了家。

这便是属于三山村的抗战记忆，没有波澜壮阔的战役，却藏着最朴素的勇气与温情，像桂中丘陵上的野草，在岁月里静静生长，永远鲜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