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作中的金馨。

金馨设计的“翠色双凤莲花喜相逢”系列纹样。

金馨设计的“翠色双凤莲花喜相逢”系列纹样。

金馨设计的“翠色双凤莲花喜相逢”系列纹样。

金馨的京绣作品。

2025年，北京，题为“百鸟朝凤”的华美京绣前，一位花蓝瑶女子身着旗袍，款款而来。

女子名为金馨，在金秀瑶族自治县大瑶山上的花蓝瑶寨长大。2003年，她放弃广西的记者工作，来到北京创业，成长为京绣纹样艺术家、国礼设计师。

这常被记录成一个励志故事，我们认为不止于此。

整整90年前，社会学泰斗费孝通正是从大瑶山的花蓝瑶寨开启了学术生涯。他从大瑶山瑶族五支系的共生相依中获得灵感，发表长文《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》，是迄今影响最为深远的中国文明论述。

这两条起点相同的“故事线”，不妨写在一起！

可以看见，两条线彼此映照，在外交舞台交集。可以看见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创见，为“瑶家女进京”的可爱故事，赋予了隽永深意。

1 各美其美

1935年10月，25岁的费孝通和新婚妻子王同惠，来到了大瑶山的花蓝瑶寨——王桑。他看到随行的挑夫毫不客气地大碗盛着米饭，才知道当地瑶族、汉族群众到彼此家里，都可以自由吃饭，不用花钱，“这是民族的礼仪”。

王同惠说：“我们想研究他们，同时他们也想研究我们。”

几名瑶族妇女看到他们，感到很惊讶，“到处翻腾”。王同惠不介意，因为“知道瑶人不拿人东西”。费孝通在晒台描摹瑶服纹样，来了一位穿着木屐、长得很美的瑶家女，掏出一块还没绣完的衣袖来。王同惠赞叹：“真好功夫，和织的一般。”

费孝通又看到瑶寨用竹笕引水灌溉山田，有感而发：“谁知道在瑶山中可以使汉人学的地方还多着呢！”

历史在此埋下第一个伏笔。

1951年7月至11月，费孝通率中央访问团（中南分团）到广西少数民族地区考察。8月，访问团带着大批慰问品，步行上百里，来到大瑶山，组织五支系的246名代表，制定出荒山可以自由开垦、老山森林可以自由开发种植土特产品、谁种谁收、保护森林等为主要内容的《大瑶山团结公约》。大家巧用瑶族石牌律，立碑为约……

金馨的阿公覃福高，是大镇花蓝瑶寨（今金秀瑶族自治县长垌乡镇冲村大进屯）的代表。代表们各挑两把禾把，交给会务组拿去舂成米，做米粉，人人得吃，“开心得好似过年”。身穿五彩斑衣的瑶家女，在一面旗上绣下“开山种地得自由，全靠共产党和毛主席”字样，回赠北京的贵客。

费孝通称此为“大瑶山解放后动人的历史”。

中央访问团的成员、新中国首位交响乐女指挥家郑小瑛说：“中央很看重民族问题，很有远见……”

时光慢慢，远见用三代人共同印证。

《大瑶山团结公约》订立当年，在平道茶山瑶寨（今金秀瑶族自治县长垌乡平道村平道屯），金馨的父亲金鉴华5岁，已近学龄。

“新中国成立后，国家十分重视培养有文化的少数民族干部。”金鉴华回忆，那时，平道茶山瑶寨的7个娃仔，被保送到北京、武汉、南宁、桂林等地读大学，是大瑶山闻名一时的第一代大学生。

他们有的读完中央民族学院（现中央民族大学），在教育部任职。金鉴华的二哥去了北京医学院（现北京大学医学部），当了金秀瑶族自治县人民医院院长。金鉴华去了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，后成为金秀瑶族自治县教育局局长。

大瑶山不论男尊女卑，女子亦当家，一对夫妻通常生育两个孩子，一个继承家业，一个出嫁或入赘他家。20世纪70年代，学成归来、相貌堂堂的金鉴华相中了大进花蓝瑶寨的覃姑娘，怜她兄长早逝，便在大瑶山清澈和美的人情里，大大方方做了嫁郎。

1977年，金馨出生了，小时随母姓覃，外号“皮佬”。她跟着阿公覃福高逛山、育兰、逮小蛇，触目为五彩斑衣，心如天地宽广，长大了，又考入广西大学新闻系，留在南宁当了记者……

京绣过去用宫廷男画师、男绣工，是中国刺绣手工艺的最高峰。若非有几代人积淀的学养，若非有不输男子的志气，如何能体悟京绣之美，如何将其发扬光大？茶山瑶的歌里唱过的：

禾苗茁壮全靠秧，儿女健康全靠娘。

脚踏龙鳞龙摆尾，一花引得百花开。

就这样，一颗种子，恰恰好地，在大瑶山上——发芽了。

2 美人之美

美人之美，说的是交流、是互鉴，是你来我去、我来你去的动态。

1978年至1988年，费孝通数度来到大瑶山。他思念故人，或许，也为寻找一个答案。

20世纪50年代，国家启动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，给55个少数民族整理出55本简史。“初看来这种体例倒也是顺理成章的”，但费孝通发现：“如果撇开汉族，以任何少数民族为中心来编写它的历史很难周全。”反之，费孝通对“过去以汉族为中心的观点写成的中国的历史一直有反感”。

他不断地问自己：应怎样看待包含汉族和国内所有少数民族在内的“中华民族”？

遗世独立的大瑶山，给费孝通提供了完整的微观样本。

他注意到，瑶族五支系从不同地点、在不同时间迁入大瑶山，穿着五种服饰，说着三种语言。为了生存，他们对内和平合作，对外同仇敌忾。山外的人称他们为“瑶人”，他们也自称是“瑶人”。

费孝通由此联想到，中国的四周是沙漠荒漠、高原山脉和浩瀚海洋，同外部世界处于一种相对隔离或半隔离的状态，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，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，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，经过接触、融合，“形成一个你来我去、我来你去，我中有你、你中有我，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”。

1988年8月，费孝通发表《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》的讲演论文。

他说：“我这篇‘多元一体格局’的根子可以追溯到1935年广西大瑶山的实地调查。如果把具有多元一体格局的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如实地摆清楚，也就是一部从民族观点描述的中国通史了。”

这一年的12月，费孝通五上大瑶山，小金馨捧着花束，站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，看到这位传奇老者迎面而来，全城沸腾！

1990年，费孝通在80岁生日欢叙会上，提出“各美其美，美人之美，美美与共，天下大同”的十六字箴言，为不同文明提出了共处之道。

2002年，金秀瑶族自治县迎来50周年县庆。大瑶山上的人们，向北京发出了热情洋溢的邀请，92岁的费孝通欣然应允。这位满怀赤子之心的长者，从不觉老之将至，行行重行行，期待六上大瑶山。可是，在临行前意外跌伤腿部，未能如愿。

不过，第二年，26岁的金馨决定追随北京的恋人，去北京。

她进入一家文物修复公司做助理，跟随沈从文弟子、古丝绸修复专家王亚蓉，参与复制明代孝靖皇后大婚百子衣，学会了绣京绣。百子衣成功复原，公司却因成本高昂，难以为继。2005年，金馨在北京南锣鼓巷开了一家京绣小店。

那几年，人们对京绣知之甚少。相反，南锣鼓巷名气大涨，金馨一度交不起房租。这位从大瑶山走来的姑娘，见证那个全城沸腾的时刻，知道“民族”的价值，知道“国清才子贵”。她拿起画笔，学画绣稿。

当时，知名京绣手艺人刘秀花向学界表露，京绣缺乏图案设计人才，是传承的一大困境。她自己善绣工，但作品款式单一，纹样出自她年过六旬的弟弟，且大部分是复制旧图。

老人尚不知道，在北京的一个地下室里，有一位满袖书香的瑶族姑娘，已把京绣当成毕生志愿。姑娘非京绣世家出身，也非美术科班毕业，却那么爱，那么痴。她不断地学，不断地画——用自己最好的年华。

翻看金馨的个人简历，其“主要事迹”一栏，从2003年起，是11年的“空白”。“空白”里的金馨，常常在一个个深夜，画到忘记时间，也不去问何时破晓。

2014年6月，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发表60周年纪念大会上，费孝通的十六字箴言在会场上空回响。这一年，金馨的履历有了新的“主要事迹”：她设计的月季花手帕，亮相在11月举行的2014年亚太经济合作组织（APEC）领导人会议，被赠予各国元首及配偶。

金馨的京绣专卖店开了12年，被同行尊为“南锣鼓巷十大小强之首”。

3 美美与共

美美与共，是对分歧的包容与智慧。

2022年8月下旬，我开车载着金馨驶在盘山路上。脚下，林密如涛，金秀县城时隐时现。这位京绣纹样艺术家拿出手机拍照：“好美！”

如果眼前是一幅巨大的京绣，这山川好似海水江崖纹。

父母在，家乡在。金馨喜欢在盛夏回到大瑶山，陪伴父母，领受家乡的凉爽福利。这次，她还带来了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与跨国时尚集团组织的“手艺设计师”公益培训项目。

金馨领着项目团队参观了金秀瑶族博物馆，说是“必修课”。这座中国第一座瑶族博物馆，收藏有2000余套瑶族服饰。“情系瑶乡”作为最后一个单元，展示了费孝通的瑶山情缘。

射灯之下，费老“志在富民，皓首不移”的座右铭，赫然入目。

20世纪80年代，费孝通也在金秀县城“意外尝到了避暑的滋味”。可是，他所住的金秀招待所对面山坡，也就是金馨后来拍下的蓊蓊郁郁的山隈，变成了歉收的旱田。只因20世纪70年代抹煞了山区的特点，强迫大瑶山必须粕食自给，造成林木破坏，山脚七县水渠干涸，即便这样，粮食还是不能自给。

当时，金秀瑶族自治县以大瑶山山脚为界，山内没有市集，土产要运到临县兜售，换回生活用品和粮食。费孝通意识到，大瑶山的行政区域和经济区域不一致，是困难的根源。

“必须重新考虑金秀的县界了！”老人回京奔走，1984年，他促成象州县的桐木公社（现为桐木镇）和鹿寨县的头排区（现为头排镇）划归金秀瑶族自治县。解决了金秀的山区人畜用粮、工业用地问题，也解决了平原用木的问题。

相辅相成，美美与共。

金鉴华记得，1984年8月17日，全县31个部门、企业各派一名代表，到桐木公社参加交接大会。他作为新任的县教育局局长、与会者，将原本逼仄的县师范学校、职业中学搬迁到桐木。

“我们都感激费老，你多写写他。”金鉴华对我说。大瑶山有功德节，延续了数百年的信念：凡有功德之人，必受众人尊敬。

金鉴华兄弟几个，受了国家的荫蔽，要么教书育人，要么治病救人，那都是受人尊敬的营生。瑶族人过去不事商贾，专事稼穑。他对金馨开门店、办公司，是有心结的，他说：“有句话叫‘无奸不商’，你要想好！”

“我不会的！我不会做那样的亏心事。”金馨答道。

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父女的对话——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，说出最绝对的字眼。对话没有再展开，却在金馨心里起了涟漪。

金馨的事业，帮助120位河北的农村妇女解决了就业难题，她连续数年做织绣公益培训，预防绣娘手艺的断代风险。有了这些铺垫，她得以在2022年的夏天，请到跨国时尚集团的设计师为家乡绣娘免费授课。

金馨在北京市郊建立了京绣主题民宿，向家乡母校捐赠绣品，为后世留下京绣珍品。金馨设计的纹样，把京绣从博物馆带到了时尚界，登上了特仑苏牛奶包装、微信支付红包礼盒、梦龙冰激凌包装、星巴克星享卡、LEE牛仔外套……她呼吁：不同次元，美美与共。

金馨说，比起商会里的“金会长”，公司里的“金总”，她更喜欢像父亲一样，被称为“金老师”。父亲以她为傲吗，她没问过。

4 天下大同

独行快，众行远。（阿拉伯谚语）

这天，金馨要设计一组与音乐有关的纹样。桌案上，“洋为中用”的硫酸纸已摊开，两把德国施德楼素描铅笔已准备就绪，她喜欢在创作时喝点红酒，高脚杯中，源于法国波尔多的干红葡萄酒倒入三分之一。

“手工的东西，是有温度的，它好不好，是有感觉的。”金馨回想起阿公自己做鱼叉，有一丈长。天蒙蒙亮，金馨总能看见他提着鱼篓满载而归。“鱼是吃不完，酒也喝不完的！”阿公去世有20年了，寨子里至今仍传着他这句话。他极好客，喜欢做好一桌酒菜，坐在寨子口，把办事的、串门儿的、路过的，统统招呼进来。

阿公的声望响，30岁就被大家推选为长垌区区长，相当于现在的乡长。这位参与订立《大瑶山团结公约》的汉子，到底是不一般。阿爸总提起阿公：“他敢打破常规，真敢！”

那年，金馨的舅舅相中了盘瑶的姑娘。盘瑶解放前是山丁，“耕作一山则移一山”，土改后才分得了田地，住在方圆十里海拔最高的寨子，被人瞧不起。阿公没有瞧不起。使劲撮合，姑娘真成了金馨的舅妈，生下三个娃仔。

再后来，舅舅意外离世。阿公又破了旧俗，给儿媳妇招了新嫁郎，还住在阿公的家里。三个娃仔有妈妈，还有新爸爸，家还在。阿公就是这样，得了人心。

金馨常常被记者问：“你对创新怎么看？”她觉得，不能把传统和创新分得那么清楚。或许，有了温度，得了人心，就是对的。

金馨微醺，脑海中，汉代诗歌《凤求凰》翩翩欲出，它蕴含爱情的相遇、知音的相遇。金馨想到唐代的凤凰。当时，西域文化沿着丝绸之路涌入中原，卷草纹源于希腊忍冬纹，宝相花来自印度佛教。在唐代石窟中，凤尾已从孔雀尾羽纹演变成卷草纹。

京绣一度繁荣于唐，费孝通说，唐代不能不说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高峰。这与民族成分的大混杂和大融合是密切相关的。

金馨的笔锋流转，一对唐凤、一组宝相花团跃然纸上，取名“翠色双凤莲花喜相逢”，相应的绣品斩获“工美杯”北京传统工艺美术大赛金奖。

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，国际局势变乱交织。有人在疾呼和平，有人在“供养”战争。

2024年春天，中法两国领导人跨越山海的握手，让两个拥有独立外交传统的大国，给世界局势注入稳定。金馨在媒体上，看见“翠色双凤莲花喜相逢”披肩，被法国总统夫人布丽吉特·马克龙捧手里……

山和山不会相逢，人和人总会再见。（法兰西谚语）

还是这一年春天，外交部联合北京市政府组织了一场别样的春游，上百名驻华女外交官登上市郊铁路S2线列车，驶向北京市延庆区。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的华春莹笑眼弯弯：“今天还有一些优秀的妇女代表，有京绣的传承人……金老师，你的衣服好美！”

金馨笑意盈盈。她的浅绿色的对襟坎肩上，绣着双蝶团花，寓“喜相逢”。这是中国人能心领神会的美意。

听！列车鸣笛，提示它正驶过居庸关的花海。

漫山遍野的粉色山杏花尽情绽放，与远处的居庸关长城相映成趣。这段明代长城，为防御而建，曾是游牧和农耕文化的分界线，但它从未真正把文化割裂开，长城内外的天地家园终究融为了一片！

金馨准备了伴手小礼，向各国使节介绍京绣，用英语，也用普通话。这位来自大瑶山的女子，扎根北京20多年了，乡音犹在。

我问，你作为京绣匠人，竟是南方口音，大家不觉得奇怪么？

金馨笑笑，没有，没人提出来。

是的，洞悉风云的中国外交官们或许察觉，却无需表露，因为在这开在春天的列车上，他们不管操持吴侬软语，还是秦地陕腔，都是一体，都代表同一个国家。

国——家。

这是关于国的叙事，也是关于家的故事。

近年来，北京市接连授予金馨“京工巧匠”“首都最美劳动者”“北京市三八红旗奖章称号”。家乡人念兹在兹——

在广西，有媒体称她为广西的女儿。

在金秀，有作家称她是大瑶山的女儿。

采访结束，金鉴华给我发来金馨的事迹报道。这位满头银发的瑶族老父亲，当作我不知道似地，强调：“她是我的女儿……”

（图片均由受访人提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