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多座青砖瓦房沿着湖岸排开,远远看过去,像一排披着青布衫的老人,头顶盖着一片片浓绿的芭蕉叶。屋子的墙用鹅卵石砌成,被山洪冲得溜圆的石头摞在一起,缝隙里填着糯米浆和石灰。听老一辈人说,这法子是当年壮族阿公传下来的,砌墙时要念着瑶家的安墙咒。
祠堂的墙根角镶着块青砖,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,周奶奶用烟锅头敲着说:“这是你太爷爷刻的盘王印,那年发大水,他躲在墙根下刻了三天三夜。”现在砖缝里长满了青苔,下雨时,青苔变成深绿色,像浸了水的蓝靛布。 屋顶的瓦片铺得很讲究,顺着湖岸的弯度高低错落。傍晚时分,夕阳把瓦片照得发亮,影子投在湖面上,像谁撒了把碎银子。有几户的瓦当铸着鱼形图案,听说是以前瑶家猎鱼的图腾,现在被风吹得锈迹斑斑,倒像是鱼身上的鳞片。 沿着小路走进芭蕉林,老屋里飘出的霉味混着泥土香扑鼻而来。我伸手摸了摸梁柱,木头缝里渗出水珠,像刚出笼的糯米团子。墙角堆着些竹篾,是去年编筐剩下的,上面还缠着段蓝布条,那是壮族阿婶染布时剩下的边角料。 夏天,鹅卵石墙沁着凉气,坐在墙根下吃饭,连风扇都不用开。冬天,屋里烧起火塘,热气顺着墙缝往外冒,把墙根的积雪都融化了。隔壁李叔常说:“现在住楼房方便是方便,可总觉得像住在鸟笼子里,哪有这老墙接地气。” 祖祠的门槛被踩得发亮,“孝义坊”的牌匾挂在正中央,边缘裂开了缝,用铁丝缠着。上次祭祖时,从城里回来的堂弟举着手机拍照,闪光灯照在裂缝上,跟他手机屏上的裂痕刚好对上。祠堂里的香案上摆着个铜香炉,炉沿刻着双鱼纹,据说是从湖里捞上来的,炉底还沉着半块没烧完的香灰。 人群操着各地口音,却在祖祠寻到血脉根脉。香雾缠绕梁柱时,檐角悬挂的壮族铜铃与瑶族银角共振,将祈祷译成梵唱。这神圣氛围中,历史与现实交汇,壮瑶文化与中华孝义在此传承,双脚丈量的不仅是家族凝聚力,更是多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。 祖屋如层层叶片,在沟溪山脊留下斑驳翠绿。它集居住、教育、祭祀、娱乐等功能于一体,处处体现伦理尊卑。武宣“兄弟进士”陈仁、陈旭后裔在此繁衍,“太史第”“文魁”匾额见证荣耀,砖瓦苔痕承载记忆。土窑青砖严整,灰瓦有序,屋檐雕花是壮瑶“人畜共居”的人居哲学。 院子里的青藤爬满了屋檐,藤蔓上长着些小疙瘩,像是老人手上的茧子。春天,藤上开着淡紫色的花,蜜蜂在花间飞舞,翅膀上沾着的花粉掉在石阶上,像撒了把星星。有回下大雨,我看见藤蔓上挂着水珠,顺着叶子滑落,刚好滴在石阶的凹坑里——那是以前担水时踩出来的。 村民们在老屋旁边种了些菜,莴笋长得跟筷子似的,番茄红得像灯笼。有位从城里来的游客蹲在地里拍照,不小心踩断了根黄瓜藤,守园的阿婆心疼得直咋舌:“这藤是用瑶家的淘米水浇的,断了就不长了。”现在园子里搭着的竹架,是用山上砍的毛竹做的,竹节处还留着去年绑过的红布条。 雨后的湖面起了雾,有小孩拿竹竿搅着水里的影子,被屋里的阿婆责骂:“小心惊了水里的魂!”其实水里哪有什么魂,不过是祠堂的倒影罢了。可那小孩不听,非要搅出个名堂来,结果竹竿戳到了块石头,捞上来一看,是半块刻着字的石碑,字都被水冲模糊了,只看得清个“孝”字。 夜里住在老屋,听见屋顶的瓦片在响,像是有人在上面行走。推窗一看,原来是只猫跳过屋顶,把瓦片踩得咯吱响。远处的湖面上有几盏渔灯,灯光映在墙上,把青藤的影子照得晃来晃去。 临走时,看见周奶奶在墙角埋着什么东西,问她埋的啥,她笑了笑说:“埋的是去年的稻种,瑶家规矩,新稻种下地前,要先在老墙根埋一捧,这样稻子才长得壮。”如今,墙角的土里冒出了新芽,叶子上还沾着老墙的石灰末,绿得发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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