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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月的来宾,和煦依然。 父亲离乡三个多月,这天,他终于能回去了。虽只是半日停留,下午便要折返,可他脸上的笑意,显然藏不住。那神情,竟像个赴约的少年。 人还在车上,心,早已先飞回大乐。 大乐,父亲的根,桂中腹地一颗璀璨的星。且不说人杰地灵、山水秀丽,也不说物产丰富、民风淳厚,单是“小香港”的别称就足以令大乐人长久为之骄傲。我记得,我还小的时候,大乐曾以人气鼎盛闻名:从老供销社到老电影院,那条长长的柏油路,入夜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成为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地方。 后来,打工潮起,年轻人纷纷南下“淘金”,小镇渐渐褪去浮华,回归乡野的本真。可它的魂,从未散去。 大乐的魂,是那深植于泥土的文化血脉。板凳龙腾跃如风,师公舞步庄重神秘,而最盛大的,莫过于“甘王巡游”——那是自治区级非遗《象州甘王庙会》的华彩乐章。每逢盛会,双龙在龙珠引导下翻飞盘旋,八人抬轿,“甘王”神像威仪凛然;十二面大旗猎猎生风,三十面三角旗如浪奔涌;宫灯、牌灯、火把方队络绎不绝,故事会、马驴队、十二生肖队、花篮队迤逦而行,男女老少,近千名乡邻加入其中,浩浩荡荡,宛如一条流动的河,将信仰、记忆与乡情统统卷入其中。 我为编导的策划、演绎才华叹服,父亲母亲更以此为骄傲。每次“甘王巡游”,一早便会给我来电:“小小,今天能不能回一趟?”我说很忙,恐怕不能。电话那头,总是失望的叹息。 但我曾在去年“广西三月三”节庆中,在象州县城亲见其盛,万人空巷,老少争睹,那一刻,作为大乐人,我心中满是骄傲,我忽然明白:所谓文化,不过是活着的乡愁。 如今,车才出城,父亲的目光便紧紧盯着窗外,山影渐渐清晰,田埂依旧蜿蜒。 自离开大学,结束校园生活的父亲不再属于城市。几十年都系在故乡小院、几垄菜地里。他常说:“金窝银窝,不如自家草窝。”那“草窝”里,有他住了一辈子的泥墙瓦房,有乡情乡土乡音。 可命运,何曾听过辩解。 “人老脚先衰”,这话在父亲身上应验得猝不及防。两个月里,他摔了两次。头一回在自家院中,骑车拐弯时一个不稳,连人带车翻在水泥地上。住院20天,刚能扶着助步器挪步,他又瞒着家人逞强,结果又在院中摔一跤,更严重了,再次住院20多天。出院那天,医生语气凝重:“必须有人日夜看护,先坐轮椅两月,再扶助步器三月。” 坐在轮椅上的父亲,低头望着自己那双曾经翻山越岭、如今却站不起来的腿,叹出一句:“这是命的教训,听你们的吧。” 他与母亲,从此开启了城里生活。 住在高楼里,父亲终日坐在轮椅上,不是刷手机、看电视,就是跟母亲吵架,或是望着窗外出神,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老树。他想出门,母亲不谙电梯,始终不敢独自推他下去,只能等我周末有空。 不出一个月,父亲便开始嚷嚷:“想回老家。”我懂他的苦,不是身子的痛,是魂灵的无依。每当我劝他安心将养,他起初还倔强:“有你妈照顾就行。”可只要我低声说:“您若回去,我们上班总悬着心,万一再摔,我们哪还有心思做事?”他便立刻噤声。他一生要强,最怕拖累儿女。我的两个弟弟远在天南地北,又正值壮年,肩挑事业和家庭,而父亲,宁愿苦自己,也不愿成为我们前行路上的一粒沙砾。 可过不了几日,尤其是可以离开轮椅后,他又会轻声问:“要不……就回去一天?看一眼也好。” 那声音极轻,沉甸甸地压在心口。 终于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,我提议带他和母亲、姐姐回趟老家,当作“一日秋游”,再去吃一碗心心念念的大乐米粉。话音未落,父亲的眼睛倏地亮了。 车行高速,看到“罗秀收费站”几个字后,父亲的话忽然密了。他指着窗外,一个个说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名字:马鞍山,鸡德,那芙,庙鸡,屯上,六回,石朋……每一个地名,都像一把钥匙,开启一扇记忆的旧门。他的声音里有了起伏,有了暖意,仿佛不是在看风景,而是在重走一生的长路。 大乐到了。 车刚停稳,父亲便迫不及待地扶住助步器,一步一挪,穿过熟悉的小巷,他走得极慢,却极稳。 “回来啦!总算回来啦!”第一个撞见的是曼婶,她也激动,“身体康健,长命百岁!” 松叔从巷口踱来,见父亲拄着助步器,笑着打趣:“放心,这东西只是个过渡!”父亲拍拍助步器,也笑了:“对,再过两个月,就解放它。” 可当我们走到家门口,眼前景象却令人心酸:荒草没径,几乎淹了小道。父亲怔了怔,什么也没说,只是缓缓拐过荒草推门入院,东看看,西瞧瞧。他不说话,我们也沉默。那一刻,我忽然懂得:他不是在看房子,而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被这片土地记得。 见了乡邻,吃了米粉,呼吸了久违的空气,父亲又得随我们返城了。车子发动时,他回望了一眼,那一眼,深邃悠长。 我坚信,下一次归乡,必是父亲能扔掉助步器,像从前那样,自由行走的那一天。到那时,他不再需要搀扶,不再需要等待。他将如这土地上年复一年的巡游,终又完整地汇入那条生生不息的河流。 那一天,不会太远。因为,故乡从不拒绝归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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