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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末整理鞋柜,几双横七竖八的运动鞋映入眼帘。有些尚余六成新,却因久置未穿,鞋面已悄然爬满黑色霉斑,像落了层洗不净的尘埃。我正想将其丢弃,一双泛着黄白色的解放鞋突然在脑海中浮现——鞋帮磨得发毛,鞋底嵌着泥土的纹路,仿佛还带着灶台的余温,瞬间把我的思绪拽回了遥远的童年。 自记事起,直到上初中前,我的床底下始终只摆着一双陈旧的解放鞋。那时候的农村,凉鞋、布鞋都是稀罕物,春、夏、秋三季,我总赤着脚在田间地头肆意奔跑,脚丫子沾满湿润的泥土,裹着青草与田垄的气息。到了晚上,只需舀两瓢凉水在水缸边匆匆冲洗,便踩着湿漉漉的步子爬上床。 唯有入冬后,父母才会允许我穿上它。但这双鞋一旦弄湿或需要清洗,总会让我揪着心。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,我最爱和小伙伴们扎堆在塘边玩泥巴。我们各自分出等量的泥巴,兑水反复揉匀,捏成厚实的碗状,再把它扣在掌心,猛地翻转手腕,狠狠朝硬实的地面一扳。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借着空气挤压的力,泥巴碗底准会炸开一个圆洞。输家要乖乖掏出自己的泥巴,把赢家的洞补得严丝合缝,最后谁手里剩下的泥巴多,谁就成了当天的“泥霸王”。 玩得尽兴时,哪里还顾得上脚下的鞋子。好几次踩进泥坑,鞋帮、鞋底糊满湿泥,冷飕飕地黏在脚上;或是遇上骤雨,瓢泼大雨转眼就把鞋子淋得透湿。到了晚上,只能将它架在灶台边缘,借着烧火做饭后的余温慢慢烘干。有时天公作美,夜里刮起干爽的大北风,第二天一早就能穿上暖烘烘的鞋子;可若是无风的阴天,潮湿的鞋帮硬得像块木板,我只能咬着牙把冰凉的鞋子套进脚,寒意顺着脚尖往上钻,冻得骨头都发疼。 母亲总会在这时叹着气念叨:“唉,要是再有一双轮换着穿就好了。”可我心里清楚,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只有一双解放鞋,平日里都细心收着,唯有寒冬腊月才舍得拿出来穿。就这样,我常常踩着带着潮气的鞋子,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往学校赶,冻得通红的脚趾在鞋里不住打颤。 原以为这样的窘迫已是童年常态,直到五年级那年冬天,我要到八里外的岽村上学,才尝到了更难熬的滋味。连续几日的阴雨,让那条田间路变得泥泞不堪,像铺了层黏稠的浆糊。清晨出门时,虽裹着塑料雨具,可大雨又急又密,顺着雨具的缝隙往里钻,裤脚和鞋子很快就被雨水浸透,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。寒风一吹,刺骨的冷意顺着脚踝往上窜,冻僵的脚趾肿得发红,每走一步都带着隐隐的痛感。 放学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蹲在灶台前守着鞋子烘干。火苗舔着灶膛,余温一点点渗进鞋里,我盯着鞋面的水汽蒸腾发呆,可第二天一早,又要重复同样的狼狈。整个童年,就是这双解放鞋,默默陪着我走过了那些艰苦却难忘的日子,每一道磨痕,都是岁月刻下的深深印记。 后来,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村里推行开来,家家户户的粮仓渐渐满了,衣柜也慢慢充实起来,添了不少崭新的衣物。我和村里的同龄人一起,把家里收获的黄豆挑到街上卖掉,终于凑钱买了第一双凉鞋——塑料的鞋面带着淡淡的光泽,踩在脚下轻便又清爽,那一刻,仿佛拥有整个夏天的欢喜。日子渐渐宽裕,到了上初中时,我不仅拥有了松紧布鞋,还穿上了软乎乎的袜子,鞋子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双,终于可以交替着穿了,脚也终于不用再受冻挨淋。 参加工作后,那份对解放鞋的惦念仍时常涌上心头。后来表弟光荣应征入伍,我特意嘱托他,到部队后若有机会,务必想办法寄一双回来。一年后,我果然收到了他从部队寄来的包裹——里面除了一双解放鞋,还有一封信。信中他写道:“部队每年会发两双供训练使用,没有多余存货,而且我穿的尺码也不适合你。但我一直记着你的嘱托,平时格外爱惜省着穿,还特意找战友换了一双合你脚的,现在寄给你。” 解放鞋拿到手后,我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子里,指尖抚过硬朗的鞋面,仿佛触到了童年灶台的温度,始终舍不得套上脚,只把它当作一份满含心意的珍贵礼物,好好收藏起来留作纪念。 如今看着鞋柜里这些崭新或半新的鞋子,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个个沉默的时光见证者,既装着生活富足的喜悦,也总提醒着我那段踩着解放鞋走过的岁月。这双解放鞋,虽是一双普通的鞋子,但它印着童年伙伴的身影,印证了时代的发展,更藏着亲情的温暖。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,解放鞋凭着结实耐用的特质,像忠诚的卫士,陪伴无数人走过田间地头、山川小路,见证了农村的质朴与坚韧,也见证了那一代人在艰苦条件下依旧乐观向上过日子的拼劲。 现在,每次整理鞋柜,我都舍不得扔掉那些还能穿的鞋子。它们总让我想起床底下只摆着一双解放鞋的日子,想起塘边玩泥巴的欢闹、寒风中赶路的窘迫、灶台前烘鞋的期盼——想起与那双解放鞋有关的一切。如今鞋柜里的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,可灶膛边烘鞋的暖意、泥泞路上踩出的脚印,还有那勤俭节约的本分,已深深扎根在我生命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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