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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抽屉里,压着一叠泛黄的信笺。纸页边缘早已发脆,指尖一碰,仿佛就能簌簌落下时光的碎屑。可那些字迹依旧苍劲沉稳,笔画利落,没半分刻意雕琢——谁能想到,写下这些字的人,只在小学念了三年书。 这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情书。没有风花雪月的缠绵,通篇都是“日子苦,但有你就甜”“我会护着你,咱们携手向前”这样滚烫的字句。这些被岁月浸过的承诺,是父母爱情最直白的注脚,从头到尾,贯穿了他们一辈子。 我读初中那年,母亲整理旧抽屉,翻出那叠信笺,指尖轻轻摸了摸纸页,笑着递给我一封:“你爸当年写的,瞧瞧。”我翻开一看,满是“奋斗”“不让你受委屈”的话,忍不住笑了——明明他们总为柴米油盐拌嘴,尤其是父亲喝了酒之后,和信里的温柔模样一点都对不上。 那时的我不懂,只当是那个年代里的空话,从没把它和“爱情”挂钩。我曾固执了好些年,笃定父母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。他们携手几十年,记忆里总为几毛钱菜价、亲友往来礼数、孩子们的学费吵吵闹闹,没个停歇。 可我后来才知道,那些争吵背后,是父亲身为家中长子、扛起上有老下有小的养家重担后的难言之压。他累极了便靠米酒解乏,日子久了,酒也喝得勤了些,醉后便借着酒劲宣泄满心苦闷。 母亲其实一直都懂。她总说,当年第一眼看到父亲的字就动了心:“你爸没多少文化,可字写得周正有力,一看就是踏实人。”真正让她托付一生的,是父亲刻在骨子里的担当,就像信里写的“遇事敢扛”。那些年,母亲总会在睡前翻几封父亲的信,收音机里偶尔飘出《为爱痴狂》的调子,她跟着轻轻哼着,嘴角便漾起笑,所有委屈都化成了眼底的温柔——她心里明镜似的,父亲信里的承诺从不是空话,他们的“痴狂”,本就藏在锅碗瓢盆的磨合里。 父亲从不含糊信中的许诺:母亲早出摆水果摊,他天不亮就蹲在柴火灶前熬粥,煮两个荷包蛋,用粗瓷碗扣着保温;母亲冬天手脚凉,他睡前把棉鞋塞进灶边,用余温烘暖;母亲进货归来,他早已端好温热的洗脚水,顺手接过担子码好水果。信笺里的温情,就这么藏在柴米油盐里,陪着他们走过一年又一年。 日子在吵吵闹闹与相互扶持中溜走,我们兄妹三人成家立业,父母也渐渐老了。谁也没想到,十几年前患过乳腺癌的母亲,历经放化疗后终究没能逃过复发的命运,癌细胞转移到全身骨骼,剧烈的疼痛日夜啃噬着她。那大半年的煎熬,成了全家最沉重的时光,也让我终于读懂了父母藏在信笺里的深情。 在医院的日子里,父亲始终寸步不离。他性子急,偶尔会因母亲的呻吟,对着熬药的砂锅唠叨两句,转身却用布满老茧的手掌,轻轻揉搓母亲疼痛的骨骼。母亲疼得睡不着时,他就坐在床边翻出那些信,一字一句念给她听,念累了便哼起《为爱痴狂》,调子跑了也不在意,母亲听着,眉头便会渐渐舒展。曾经靠喝酒解压的他,那段日子滴酒未沾,烟也只敢躲到阳台抽,生怕呛到母亲。 回到家,父亲每天早早起床熬止疼汤药,做清淡软烂的饭菜,一点点喂到母亲嘴边;半夜会起身好几次,借着微光掖好被角。母亲疼得厉害时,他就紧紧握着她的手,反复念着“日子再难,我也陪着你”,哼着那首熟悉的调子——这是他能想到的,最实在的抚慰。 母亲走的那天,阳光格外温和。父亲没有哭,只是呆呆坐在床边,紧紧握着她的手,一遍遍摩挲着枯瘦的指节,仿佛还在给她暖手。直到看到母亲的遗像,这个向来硬朗的男人才忽然崩溃,哭得像个孩子,嘴里反复说着:“你走了,谁还听我念信啊?谁来和我拌嘴啊?” 他把那些情书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崭新的木盒里,每天都会坐在藤椅上拿出一封翻看。阳光落在信笺上,那些遒劲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,带着他年轻时的心意,也带着母亲当年的羞涩。从前喝酒后总爱念叨的男人,如今只剩对着信笺喃喃自语,那些“携手向前”“相守一生”的字句,被他用粗糙的指尖一遍遍摩挲,像是在触碰母亲未凉的温度。 如今,我也会偶尔打开那个木盒。看着那泛黄的纸页和苍劲的字迹,忽然就懂了:父母那个年代的相伴,从不是挂在嘴边的甜言,而是信里写了就认的承诺,是柴米油盐里磨出来的包容,是病榻前不肯松开的手,是一辈子守着彼此的笃定。那些朴素的字句里,藏着他们一辈子的光阴与牵挂,这便是岁月里最实在的安稳。 木盒合上时,仿佛听见时光轻响。那些发脆的纸页、滚烫的字句,还有那首跑调的《为爱痴狂》,早已和父母的岁月缠在一起,酿成了最绵长的温情,就像当年母亲抽屉里那叠信笺,无论过多久,都藏着岁月最动人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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