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一定要回家的。我有两个家,一个站在村庄里,一个坐在麦田里。
村庄里的家,叫老家,住着父母;麦田里的家,叫坟冢,住着祖辈。家和冢,不差一笔一划一砖一瓦。一条土路,牵着家和冢,让时光显得完整和谐。这条路上走着人,也走着庄稼。庄稼一茬茬被收回家,人一茬茬被埋进冢。时光一茬摞一茬,从容不迫。
清明,清洁明净,麦草青青。那些躬身在麦田里的背影,常常难以分辨哪个是坟?哪个是人?他们都以躬耕的姿势,把头埋进麦田,露出如弓的脊背,把时光射出千里之外。我总是产生错觉,有时把坟认作荷锄除草的人,有时把人认作落地生根的坟。
家里,院门紧锁。我拿出一大串钥匙,却没有一把能打开家门。我带着纸钱、鞭炮,到田野上坟,顺便找母亲。父亲去打工了,地里的农事,够母亲忙活的。
四月的麦苗,像十多岁的少年,一天一个模样,最需要料理,防虫、防草、防旱,什么都要提防,比孩子还娇气。从早到晚,麦田里都有人,守着麦苗抽节拔穗。晚上,人回家了,麦田里还坐着模糊的身影,那是祖先的坟。麦苗怕黑,祖先就从时光里侧过身,守着麦田。就像商量好的,这些麦子,后人白天看管,祖先晚上守夜。
母亲在打农药。她的腿有老病根,走起路来一高一低,风一吹,就像麦苗般摇曳。我的心隐隐作痛,跑过去,想替下她。麦苗过膝,叶片交错,我被绊倒在地。泪水很痛!恍惚间,我看见母亲变成一座坟,药桶变成墓碑,那些喷洒在麦苗上的碑文,我一字不识。
看见我,母亲艰难地直直腰。她还在逞强,但那压弯的时光,她再也直不起了。母亲把家里的钥匙给我,让我回家。我没接,卸下她背上的药桶,背在身上,很重!但很踏实。我让母亲歇着,我来打药。母亲很不放心,只是没了力气和我争。
打完药,我喊母亲回家。她没应声,竟坐在麦田里睡了,神态安然,就像一座坟。
我摇醒母亲,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。母亲恍然抬起头,说:“梦见你爷了,他说清明了,你爸咋不去看他。”我让母亲回家,我去看爷,给爷解释。我和母亲都向回走,我走向坟冢,母亲走向家园。我蓦然发现,同一条路,竟并行不悖地走着前生和今世。
从家到冢,从冢到家,时光走来走去,并不曾远去。就像家站在村庄里,冢坐在麦田里。这是爷,那是大伯……我一个个叫着,问好,就像他们活着一样。这些坟冢,也是另一个村庄,生活在另一个时光里。我挨家挨户拜访,烧纸钱,磕头。我跟爷说:“父亲打工去了,一大把年纪,还那么倔,一定要给我还房贷,回头你托梦说说他……”
一边是家,一边是冢,身边是麦苗一样汹涌的时光。就像父母于我,这些挽结于阡陌的坟冢,也是村庄的根,源源不断地供给着粮食、血脉和传承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