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单曲循环女歌手侃侃的歌声《老家》。
“那年我离开老家,天空中有雨在下,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……小鸟儿在叽叽又喳喳,催我出发,田间的小路坑坑洼洼,我走走又停下……”侃侃极富个性的瓷质歌声,如长焦镜头,拉近渐远的脚印,模糊影像越发清晰。
这些日子,为照料有恙卧床的老父亲,因此改变原有的日常状态,易撤原本的生活轨迹,日夜于“新家”和“老家”之间往返,白天为工作上班,夜晚为父亲上班。也因此,拥有足够重温乡村之夜、拾回遗失往昔的静默时光。
乡村之夜,生疏而熟悉。
多少年来,行走于没有黑夜的街道,作息于没有暗角的小城,以至性情被浮尘包围,思想被喧嚣淹没,躯体被车水马龙碾压成碎片,根须触不及沃土,灵魂找不到归属地。
今夜,伫立于老屋楼台上,凝望夜幕下一座山一片瓦,冷风激活脑海沉积的过往:零星明灭的灯火、清净如霜的月光,深宵哪家飘来酒香,午夜谁家初婴啼闹,还有三更呼应的鸡鸣、破晓远近的狗吠,这些已被时间漂白的印迹,仿佛苏醒的颜色,赤橙黄绿依次出彩。
原来,老家没变,风物依旧、星辰依然,改变的,是多年如云飘忽的心,是常常随风游离的情。
记得,那年离开老家,天空没有雨在下,只有年轻胸膛中,酸楚咸涩的心泪在洒。那是不忍忧伤之泪,那是无奈痛定之泪,更是逃出无路“农门”、如获新生之泪。
记得,自从学会爬行伊始,便一年四季匍匐在坑洼的村道中,奔跑在曲折的田埂上,从无知而快乐,走向执着而茫然。
记得,曾经何其喜闻泥土参和牛粪的滋味,曾经贪婪呼吸青草与稻花的芳香,曾经忙碌于追风赶雨时的翠绿金黄,曾经很享受田野的辽阔,梦想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。然而,历经春夏秋冬后,“红心”经不住汗水与泪水的浸泡,一腔热血化为乌有,一种生活颠覆人生。
今夜,寒风格外柔软,仿佛注入情商,感知有一个灵魂,在为一份记忆思想,在为一份祈祷守望。这份记忆,来自与兄弟伙伴,当年一道喜怒哀乐的少年时光。这份祈祷,源于心底对日出月落、风调雨顺的守望。
回老家的这些夜晚,都有兄弟侄儿来串门,一是看望老父亲,二是兄弟间闲聊。虽然是寒冬,没有从前的大堆火,但有亲情与笑语,足够温暖。虽然没有家酿米酒把盏,但有香烟与红茶,兄弟们一样开怀。
一支香烟一段往事。往事不如烟,如烟草味道,愈吸愈浓郁,愈吐愈畅快,调侃嬉笑填充整个夜晚。从前不为人道的“斑斑劣迹”,如今看来却是不敢想象的“理所当然”;当年鲜为人知的“特立独行”,如今曝光便是一生值得炫耀的“光荣伟大”;那些尘封了几十年的“恩怨情仇”、“拉帮结派”,无不成为随烟雾飘散的笑谈。原来,这些“离经叛道”的桩桩件件,都是年少不知愁滋味、少年不谙人世情的“玩家家”。
一杯红茶一片情怀。红茶不比米酒烈,但比米酒更醇更浓,茗香萦绕田园,举杯唇舌同歌,品尝当下新生活。多少年来,“今晚到我家喝两杯”,成为老家兄弟表达亲情的最好诠释。自古以来,酒一直都是农家田园生活的酵母菌,四季里清贫与困苦的调味品,更是父老乡亲们,承载喜怒哀乐的钟情之物。时至今日,情形悄然变化,不再是“壶里乾坤大,杯中日月长”的老黄历,酒的角色不再重要,代之以茗香红茶。酒香麻醉人,茶香赏醉心,以茶代酒,敬祝安康。茶与酒,迥异境界,别样情怀。
今夜长风不眠,明朝素裹银装,这是老家不变的性格。村巷有说不完的故事,兄弟有道不尽的遗趣,蓦然回首家老情更老。
老家很老。老到口音、风俗与十里他乡迥然不同,自成体系别具一格;老到没有哪一辈老人,能说清楚哪朝哪代、何缘何故祖先来此落脚。村后山脚下那颗已故老榕树可以作证,村前“众人大门”规整如一的青石砖可以作证。
老家不老。上个世纪末那场百年不遇、铺天盖地的洪水,已将泥砖祖屋、木梁老房如数摧毁,一夜间家园化为废墟,欲哭无泪后,一切白手起家从零开始。历经一代人的岁月、浇灌三辈人的汗滴,终于有了砖混结构新居。一场灭顶洪灾,结束一种老旧模式,一场无助变故,开启一片新兴家园。
老家不老。每次走在硬化后宽敞的村道上,既没有贺知章“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陌生感慨,也没有陆放翁“阳狂跌宕送年华,信步来寻野老家”的任性乖张。老家于他们,或许不是很远便是很久,因此难免出其左右。每天匆匆朝出晚归,所遇之人都是熟识面孔,五步一问候十步一应答,不是叔伯婶娘,便是弟妹与侄辈。每一声招呼,无异给乡情大厦添砖加瓦,因此家老情不老,所以老家便不老。
虽然,说不清沿革的老家很老,记忆深处的老家很老,但眼前一间间铝窗楼房不老,年年万象更新的青山不老。
岁月妖娆,人可以老,心不能老。唯有心不老,养育我的老家便不老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