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笔袋里躺着一支旧钢笔，银白笔帽早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，笔杆上原本印着的品牌字样，在反复摩挲中模糊成浅淡印痕，再也辨不清模样，唯独笔尖还闪着亮光。每次批改作业，我都要摸一摸它，冰凉的金属触感落入手心，总能牵出儿时的旧时光。

记忆里外公的房间总飘着墨香。儿时的我踮脚扒着书桌沿，看他握着钢笔在信笺上写字，笔尖划过纸张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春蚕啃食桑叶。“外公，我也想写。”我晃着他的衣角，手指指向那支黑亮的钢笔。外公放下笔，粗糙的手掌托着我的小手，从笔筒里抽出小巧的钢笔。“就是这支。”我说。那时，笔杆上的字样还清晰，崭新得能映出我的脸。

“先学写‘人’字。”外公的声音混着手工烟草与墨汁的暖意，他握着我的手在毛边纸上落笔，笔尖顿了顿，轻提右上行，留下带弧度的撇；再换方向，稳按向下划，拉出平直的捺。“你看，‘人’字就两笔，撇要轻，捺要重，站稳了才不会倒。”我觉得比画小猫小狗简单，挣脱他的手就写。可钢笔在我手里像不听话的小鱼，撇画歪扭翘上天，捺画重戳纸面，墨汁晕成黑疙瘩。“别急，慢慢来。”外公重新握住我的手：“写字跟做人一个道理，急不得，得慢慢来。”他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背轻移：“这撇画像人年轻时，要往前闯、往上走，但别太浮躁；这捺画像人后来过日子，得踏踏实实，把底子打牢才稳当。”笔尖“沙沙”游走，这次的“人”字舒展端正，像张开手臂站得笔直的人。我学着反复写，墨汁染黑手指，也染香了童年。有时写累了，就趴在桌上看外公写信，他总会轻扣钢笔帽：“钢笔要爱护，就像做人要守规矩。”我指着笔杆上的字问是什么，他摸着我的头说：“是这支笔的名字，等你再长大些，就能认全了。”

后来我离家读书，外公把钢笔装进我的书包：“带着它，就像外公在你身边教你写字。”那时，品牌字样还能看清大半，我把它揣在笔袋最里层，怕磨坏。可年月流转，课本换了一本又一本，钢笔被我握了一遍又一遍，字迹渐渐模糊，最后连零星笔画都认不出。每当遇到难题，我会拿它写几个“人”字，哪怕看不清品牌字样，笔尖的“沙沙”声依旧能让我平静。

大学毕业后，我成为语文老师。第一次走上讲台，见孩子们握铅笔认真写字的模样，仿佛看到当年握着崭新钢笔的自己。我也学外公从“人”字教起，告诉他们：“写好‘人’字，才能做好人。”孩子们好奇地问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笔，我总会想起那支旧钢笔——它没有响亮的名字，却藏着最珍贵的时光。

前不久，我指导学生写习作《我的心爱之物》，有孩子问：“覃老师，您的心爱之物是什么呢？”我从笔袋里拿出旧钢笔，阳光落在笔杆上，模糊的印痕像外公慈祥的皱纹。“就是这支笔。”我轻转笔，指了指印痕：“它原本有品牌字样，可惜被磨淡了，但这已不重要，我外公用它教我写‘人’字，也教我怎样做人，这才是它最珍贵的地方。”

孩子们围过来摸笔上的包浆，我仿佛又听到儿时外公的话，看见他握我的手写“人”字的模样。如今钢笔已不能写字，墨囊干涸，笔杆上的字也彻底看不清，可我仍带在身边。批改作业累了，就摩挲片刻。它于我不只是一件物品，更像无言的伙伴，用岁月的痕迹提醒我：做人要像“人”字，一撇一捺堂堂正正；育人要像写字，一笔一画要用心。

立冬时节，风裹着凉意，我拿起粉笔在黑板写下大大的“人”字，粉笔划黑板的“吱呀”声，与记忆里钢笔的“沙沙”声轻轻重叠。外公虽已不在多年，却从未走远，他教我的道理早随着这支钢笔、这个端正的“人”字走进我的生命，于做人、育人而言，既是岁月里最珍贵的馈赠，也是我心里最踏实的依靠、最温暖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