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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至桂中,便到了来宾。这名字起得真好,仿佛热情的邀约:欢迎来做客。然而它的历史,却远比这亲切的称谓古老得多,沉静得多。 溯着时光往回走,到公元前214年,秦统一岭南,设下桂林郡。来宾在帝国的版图上有了最初的位置。西汉元鼎六年,汉武帝统一南越国,郁林郡的辖地,已能寻见象州的桂林县与武宣的中留县。这便是一个行政建置绵延两千余年不绝的起点。从此,郡、州、县的名号如流水般更迭,这片土地却像河底的磐石,默默承载着一切,将历史的印记一层层沉淀。 我想象着明代那位不知名的画工,在《柳州府疆域图》上,该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勾勒出来宾的轮廓。那线条如今看来或许粗拙,却是一个时代对一方水土的认知与确认。而迁江的老街,则在红水河与清水河交汇处,从宋天禧四年一直站到了2016年(2016年起实施保护性修缮,按“修旧如旧”原则恢复骑楼立面及街道原貌)。照片里的光景,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,两旁的老屋藏着元、明、清乃至民国的旧梦。若在细雨时节走过,必能听见脚步在空巷中回荡的清音。它曾是县治的所在,是政治与文化的中心,即便后来并入来宾县,成了“镇”,那份从容的气度,依然让它成为自治区级历史文化街区,仿佛一位退隐的耆老,风骨犹存。 城,是历史的骨骼。武宣县的北门城楼,默然矗立。它从明初的土城,到成化年间的砖墙,唤作“尚武门”。这名字里,有金戈铁马的遗响,有守护一方的刚健。用手轻触那些斑驳的墙砖,粗粝的质感从指尖传来,仿佛还能感受到昔日守城兵士掌心的温度。站在楼下,仿佛能听见城门在暮色中沉沉阖上的声响,将城内的万家灯火与城外的旷野风声,隔成两个世界。象州的南门遗址,则更显苍凉。那拱形的门洞,由青石与青砖砌成,如今只剩残躯,空对风雨。它不再需要通过什么,但它自身,便是一部无需文字的历史。 比石头更沉默的,是人心;而比人心更恒久的,有时也是石头。清光绪十二年的《批示》石碑,上面364个字,是知县颜嗣徽初来乍到的镌刻。那字里行间,是一个地方官对这片土地的初次承诺,抑或是宣告?如今已不得而知,只留下石头,冷峻地见证着一切的开始与终结。还有那清代老城厢的石柱础,原是元至民国旧城衙门或学宫的础石。掌心覆其上,竟觉有一丝未散的温润,仿佛还承着往昔的栋梁之重。它曾托起过怎样的荣耀,又见证过多少官员的步履、学子的诵读?最终静默地堆放在小学内,直到被博物馆珍藏。它从实用之物变为历史之证,这本身,便是一段无言的史诗。 最令我神往的,是兴宾区蓬莱洲岛上的摩崖石刻,将南宋景定二年的那桩军国大事,凝固在红水河畔的石壁上。广西经略使朱祀孙,奉权相贾似道之命,在这江心孤岛上筑城,为的是抵御北方蒙古铁骑南下的洪流。那一刻,帝国的边防与个人的命运,都系于这桂中的一隅。站在洲上,四面江水滔滔,该是怎样一种孤绝与悲壮?那石刻,不只是一段历史的记录,更是一曲无声的慷慨悲歌。 而这方水土,又何止是冰冷的城墙与石刻?它也曾被文豪的目光温暖过,被圣哲的足迹丈量过。柳宗元的愁绪,杜牧的才情,或许都曾浸染过这里的山水。六祖慧能的禅风,也曾在此短暂停留,涤荡过凡尘。薛仁贵的勇武,王阳明的哲思,徐霞客的跋涉,乃至异国的革命者胡志明的身影,都曾是这里的“来宾”。他们的到来,像一颗颗石子投入历史的深潭,在这片土地上漾开一圈圈文化的涟漪。他们的著述、他们的功业、他们的事迹,共同编织了来宾温厚而风骨内蕴的人文肌理。 这便是来宾。它不张扬,只是静卧在桂中的山水间,像一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明珠。历史在这里,不是博物馆里冰冷的陈列,而是老街上的石板,是城墙上的青苔,是摩崖上的刻痕,是百姓口耳相传的故事。它是活的,呼吸着,生长着。你来,或者不来,它都在那里,带着两千年的沧桑与从容,等着为你讲述那些真实的往事。而当我们这些现代的“来宾”驻足聆听时,便也成了这绵长传承的一部分。让历史的薪火,在我们的共鸣中,继续向着未来传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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