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路过老巷,昏黄路灯将墙根的青苔照得发绿,恍惚间,似乎听见一阵“嘎嘎”的鸭叫声。猛地回头,巷子里空空荡荡,只有风儿吹过发出的哗哗声。我又想起了李爷爷——那个总坐在竹椅上、含着慈笑看着我们的老人,想起那些被我们追得满地跑的鸭子。 那时候,我和妹妹刚上小学,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。巷子最里头的李爷爷家有个小院子,他每天傍晚都会把鸭子赶到河边觅食。我们最盼的就是这个时候,书包一扔便拉着隔壁邻居毛豆往河边冲,鸭子被我们吓得扑哧着翅膀往芦苇丛里钻。李爷爷用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声,却从不生气,直喊着:“慢些跑,别摔着!”我们哪里听得进,我举着藤条装作赶鸭人,妹妹追着最肥的白鸭子喊“大白”,毛豆摸出弹弓瞄准水面的蜻蜓。鸭子被搅得不得安宁,有的扑进水里溅起水花,有的撞到石头发出委屈的嘎嘎声……李爷爷坐在老榕树下摇着蒲扇,看我们闹得满头大汗,眼角的纹路藏着化不尽的笑意。 一个暴雨将至的午后,我们玩得格外疯,竟把鸭子赶到河对岸的菜园,踩坏了黄奶奶种的青菜。李爷爷拄着拐杖慢慢绕过去时,我们早已躲进芦苇丛里,只敢探出半个脑袋看他弯腰捡拾烂菜苗。他的背驼得厉害,像座弯弯的石拱桥,每弯一下都要停顿好一会,拐杖在菜地里陷得很深。“完了,肯定要被骂啦!”毛豆声音发颤,“我妈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。”妹妹抽着鼻子掉眼泪:“都怪我追小白。”我心里七上八下,手里的藤条被攥得掉了皮——以前撞翻王婶的菜园门、偷摘张叔家的石榴,哪次不是被揪着耳朵回家的?晚饭时,院外传来李爷爷的咳嗽声,我手里的筷子“哐啷”掉在桌上,妹妹吓得往母亲身后缩。母亲出去迎客,我扒着门框偷看:李爷爷提着塑料袋和母亲说着什么。他声音不大,夹杂着咳嗽声,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。“肯定是来告状的。”我的手心早已湿透,在心里排练认错——母亲或许会罚我抄课文,减少零花钱,甚至不许我出门玩。 没想到母亲进来时笑容满面,她打开袋子,里面是大白兔奶糖,正是我们上次在李爷爷家见过的。“李爷爷说你们帮他赶鸭子辛苦啦。”母亲把糖递给我们,眼中有我看不明的温柔,“以后记得早点帮爷爷赶鸭子,别让老人家等太久。”我和妹妹对视,满是惊讶。第二天,毛豆跑来说父母也没责备他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们三个蹲在门槛上,百思不得其解。 自那以后,我们真成了“赶鸭人”。每天放学准时到河边等着,鸭子也认熟了我们,见了不再慌张。李爷爷仍坐在老榕树下,不再只看着我们笑,还会讲他年轻时教书的故事,说课本里的诗句就藏在河边的风、天上的云里。“你看那夕阳。”他指着天空染红的云霞,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,说的就是这景象。”妹妹听不懂,只顾着数鸭子。我却记住了这句诗,后来在课本里学到时,便会想起李爷爷说这话的样子。 有一次,我问母亲:“李爷爷怎么总一个人?”母亲择着菜叹气:“李奶奶走得早,俩儿子在外地,一年回不来一次。老人家孤单得很。”我这才注意到,李爷爷的院子总是很安静,除了鸭叫声和咳嗽声,几乎没别的响动。我们帮他打扫院子,他就站在廊下看着,眼神里的光比大白兔糖还甜。 后来,我因求学搬离老巷,只有妹妹偶尔回去看看。听说李爷爷身体日渐孱弱,鸭子早已送给别人,再后来闻讯他走了,走得很安详,手里攥着我们三个当年给他画的画——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鸭子,还有三个笑得像花儿的小孩。 如今,站在空荡荡的巷口才忽然明白,当年那些被我们搅扰的午后,那些被鸭子闹醒的黄昏,哪里是我们在陪李爷爷,分明是他,用满院子的鸭叫、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、讲不完的故事,温和地接纳我们调皮莽撞的童年,给了我们一段闪闪发光的童年时光。 风又吹起了,我好像又听见李爷爷的声音,在日暮里轻轻喊:“慢些跑,别摔着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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