善芬,善良的芬芳,这个名字我特喜欢,特崇拜,但我从没有直接呼唤过。按农村礼俗,直呼长者姓名是不敬的。
她年轻时,曾是村里的一朵牡丹,娇艳。常梳两条辫子,乌黑的头发把瓜子脸衬得更加娇嫩,柳眉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,一笑则倾十里八乡。每个学期她都被评为“三好学生”。到了期末,她胸戴大红花,被锣鼓声簇拥着走进我们家,那荣耀照亮了我们家昏暗的厅堂。人多,我总是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大红花的半边脸。如果是现在,她早已是“网红”,我们家早已成为许多人打卡的地方。但后来,分了责任田,我们家因劳动力不足,高二的她被迫辍学,和妈妈一起挑起一家九口人的重担。为了让几个妹妹继续上学,她牺牲了自己最美的青春芳华。
一次次,我躲在门角,偷偷地听着老师与妈妈在灶前长谈,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,长长的叹息吹灭了多少烟火。后来,是她用执着的善良抹干了妈妈盈眶的泪花,止住了老师频踏家门的步伐。但漫漫长夜,她的泪水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窸窣作响。那年冬天,在枕头处垫席的稻草长出些许干瘪发黄的春芽。但不管夜有多黑,路有多长,只要天微亮,我们就能看见她脸上灿烂的笑容,像墙头上的太阳花,含露怒放。
从“文”转“武”,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来说,有多大困难,言语无法述说。沉重的担子,压痛了她的肩膀,长出几个透明的亮晶晶的水泡;尖利的犁头常常磕着她颤抖的大腿,留下一块块於青,像天上的几朵乌云,在妈妈的眼里下了一场悲伤的雨;连那头刚出生不久的小黄牛也欺负她,趁她不注意,冷不丁地跑开,她一个趔趄,满脸的泥巴,止不住地往下的泪水,委屈地在脸上开通了一条清澈的小溪。她咬着牙,把泪水吞回肚里,因为太多的眼泪没有地方放。白天忙着做工,悲伤暂且被封存,但晚上呢?她毅然加入村委文艺工作队,白天干活,晚上排练,用她如莺的歌声洗涤泪水,冲淡悲伤。潜质、才艺集于一身的她,很快成了主队员。只要那晚有她的节目,很多人在太阳还有一杆高时就搬着小矮凳,早早到台前号座位。看戏时,偶尔有人会遇上为了抢位子撒赖的小痞子,“阿Q”的性子咄咄逼人:“凭什么说这是你的位子,写有你的名字吗?只是画了一个方框,就是你的了,你叫它,它会应你吗……”如果被欺的是个老实善良的小孩,他只能悄悄拿着凳子到侧面去,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尖看戏。但如果遇上的是另一个口的痞子,那晚也许就是台上一场戏,台下一场戏了。但真正想看戏的人,是不受这些干扰的。比如她未来的丈夫——我的大姐夫,他会拿一两个红薯,早早地爬到台前那棵树上,慢慢地啃着红薯,默默地注视台上,等她出场。那棵树的树杈被磨得光亮。
她,又成了当年的“网红”,乡里、县里,甚至市里,都来过做媒的,但哥哥的一声长叹——“嫁邻村近些,也好有个照应”,打湿了她本可凭风飞出山沟沟的“翅膀”。常帮耕田犁地的大男子——大姐夫,给了她依靠的肩膀,用善良救活了她已经枯萎的希望。姐姐在后面把着犁,姐夫在前面拉着牛;姐姐天亮就到田里割稻子,姐夫挑着竹箕跟在后面,得一担一担地挑,让姐姐肩膀上的伤口慢慢地愈合;傍晚,姐夫担着水,姐姐淋着菜。两颗善良的心,相互搀扶着,爱情在贫瘠的土地上发芽、开花、结果。
由于生活,她被逼离开那个熟透了的地方,到大城市打拼。嗷嗷待哺的孩子,让她本来圆润的肩膀瘦如岭上的竹子。即使如此,她也从未拒绝过需要帮助的亲人。记得1995年暑假,我在原柳州师专(现广西科技师范学院)函授学习,还差五百元学费,是她背着两岁的小女儿,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,一路颠簸,把学费送到学校门口给我。那一沓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钱带着她的体温,转到我手里,感恩的话还来不及说,她转背又走了。夕阳里,她摆动的双手,好像划动的双桨,奋力地一上一下。正好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,她一手拉住门把,一手撑住膝盖,终于挤上去了。还好,背上的小侄女睡得正沉。她远去的背影,瘦瘦长长的,一直扎到我的心头。
如今,我们都到了城里生活,她又辗转回到了乡下。我们曾轮翻动员,让她到城里来安家,姐妹间也好有个照应。但她说,她习惯在老家,闲时可以串串门,从老村到新村,从婆家到娘家,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到。但我们心里明白,不是她离不开那个家那个村,而是那个家那个村离不开她。隔壁的阿娘与她媳妇吵架,扭打起来,找她去劝架,她罗列一筐筐的道理,说一堆堆相亲相让的过往,让婆媳俩破涕为笑;婆家侄子夫妻闹离婚,她苦口婆心数说双方一车车的优点,让夫妻俩觉得离婚是傻子才干的事;阿婆受寒生病不肯去医院,硬是要她孙子去请她过来刮痧,说她刮痧力度合适,舒服,刮过痧病就好了。她二话没说,脱下围裙,带上自家的茶油,还有一个很光滑的瓷碗,赶过去帮阿婆刮痧,还烧了葱头生姜水,帮阿婆搓脚底和手心。第二天,阿婆的病真的好了。
村里的老人都习惯性地聚坐在村口那棵榕树下的木凳上。其实那木凳也是她找人一起搭起来的,刚一年多,就已蹭得光亮。夕阳西下,她们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,等着打一声招呼就各自安心回家了。如果那天见不着那个身影,天黑了,有些老人才不声不响地离开。所以,每次离开村子,她都先到大榕树下说一声。只要到大榕树下一坐,村里有什么事,不到半天,就会传开。
有多少村庄的大榕树下,没有一双双期盼的眼,等着像她一样的身影出现。她,就是我们的大姐,是十里八乡的大姐。她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群体。有她在,村里的老人少了一份孤单,多了一份安康;外面打拼的人少操了一份心,多安了一颗心。
她名字叫善芬,善良的芬芳。
她就像山茶花,开在山上红艳艳,开在心中淡淡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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