弥留之际,许拯怎么都合不上眼,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,出气比进气还多。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龇着嘴,露出几颗残缺的泛黄牙齿,泛红的双眼圆圆地睁着,有种不肯瞑目的意味。 他持续这种状况已经快三个小时了,仪器在旁边滴滴地响着。亲属里有许拯的两个妹妹和妹夫,以及两三个旁亲。许拯今年75岁,他最小的妹妹也已经65岁了,可以说大家都已经上了年纪。这时,两个妹妹正捂着嘴巴,躲在自家丈夫身后,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 医生在时隔半个小时后又来了,病人家属们主动让出一条路来,医生查看了病人,叹了口气小声道:“老人的时间应该是到了,只是强撑着一口气,他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?” 大妹哽咽道:“嗯。” 医生闻言,又叹了一口气:“你们想想办法,尽量圆了病人的心愿吧。” 剩下的几个亲属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后大妹朝小妹点了点头。 小妹便上前,掏出手机打开短信拿给许拯看,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悲痛,急切地说道:“哥,哥,她回复信息了,你看,她在外地赶不过来,她说她很对不起你,请你原谅。她知道不是你,这么多年了,她也一直在找你……” 许拯睁着的眼睛终于眨了眨,继而泛出泪花,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。 小妹吸了吸鼻涕:“我发誓,我没有撒谎。” 许拯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妹,看了许久,脸上没有一丝表情,也不发出一句言语,尽管他也不能发出了。 亲属们都忐忑不已,他们不忍附和,又想坚持自己没撒谎,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。就在亲属们伪装淡定的脸快要皲裂的时候,许拯将信将疑的目光收了回去,慢慢地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 时间回到52年前,那是1966年,那时许拯23岁,大专毕业后,他找到了一份在市文化局撰写材料的工作。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大专生,可是十分珍贵的稀缺资源。周围的人无不羡慕许拯运气好,前途一片光明。许拯那时正年轻气盛,意气风发,走路仿佛带着风,遇事大大咧咧,谁让他有这个资本呢。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事有祸福相倚。8月的某一天,许拯被一个年轻女人告了。女人告发他猥亵妇女。女人说,那天她去公厕小解,蹲在坑位的时候,突然从隔壁伸过来一个男人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。女人赶紧往外跑,在公厕外看到了许拯正从里面出来。原来公厕是男厕和女厕相连,中间只隔了一堵墙,即男厕和女厕各有一个坑位是隔墙相连的。 女人看到许拯后,立马确认许拯就是伸手抓自己脚踝的那个色狼,她四处大声嚷嚷,最终告到许拯的单位文化局。 1966年,种种原因,许拯被文化局撤了职,送去劳改农场改造一年。 许拯感觉十分憋屈,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这个事情。事实证明,许拯不可能做这个事情,据后来查证,男厕和女厕虽然只隔了一堵墙,但是这堵墙十分厚重,超过了10公分,许拯即使有心,也不可能从墙角伸手过女厕去抓女人的脚。 可是,当时人们未能过多查证,依照女人的说辞给许拯定罪。许拯从一个吃香的大专生沦落到去劳改农场改造,声誉受到严重影响,可想而知他心中的阴影面积有多大。 直到后来,虽然事情过去了,人们也不会再拿有色眼镜看他,可许拯还是难以从这个事情中走出来。还在劳改农场的时候,许拯就已经扛不住了,他发了疯。后来医生确诊,他是得了精神病。 此后,精神病伴着许拯余生。他的病情时好时坏,好的时候就去上班,坏的时候就去医院疗养。他从年轻时起,每隔几个月,都要去医院住一阵子。而他的大部分工资,都交给了医院。 憋屈和郁闷交织在一起痴缠着许拯,让他终身不得解脱。他没有心情去谈什么婚姻和子女,故而一生不婚,也没有子女。只有一份博物馆陈列室馆员的工作支撑着他,让他自立,住院时则稍微劳烦两个妹妹轮流照顾。他就这样,浑浑噩噩地生活着,一直到暮年。 暮年里的许拯比较放纵自己,嗜辣嗜酒,家里没人看管的时候,他就独自去买酒喝,或者煮菜放很多辣椒。这使得家里人都不敢让他自己住,好在这时候两个妹妹都退休了,她们便轮流接许拯回自家照顾。 眼见许拯年纪越来越大,他对平反的执念坚持了一生,始终都没有放下。家里人心疼许拯,想趁在老人有生之年,能找到当年告发他的那个女人,让她给许拯当面道歉,让许拯把这个事情放下,算是一个了结。 可惜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。当年他们都没能找到那个女人,现在又从何找起?文革期间,多少档案和资料都消于无形,要找到当年的档案,谈何容易? 可找不到那个女人,许拯心里的那道坎就过不去。 家里人思来想去,决定给许拯编一个善意的谎言:家里正在托关系查找当年的档案,并且有望能找到那个女人。 许拯清醒的时候,每天都会问几句,怎么样了。于是大家使劲地编,反反复复几句话,把许拯骗得云里雾里。然而许拯年纪大了,还伴有痴呆症状,就更分不清了,只是仍然牢牢记着那个女人。 就在家里人正愁这个谎言怎么圆下去时,许拯再次病倒了。许拯每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住一阵,所以大家也没太在意,可没想到,这次许拯竟然出不了院了…… 如今,大家编的这个谎言,不需要再圆了。 许拯对自己的身体已毫无知觉,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要飞走了,它渐渐地抽离自己的身体,往上空飞走。许拯的一生,只为一个执念,他用不肯妥协的一生,来证明自己的清白。 仪器的电波线条渐渐趋于平稳,继而响起一阵“滴滴”地响声,许拯在不肯瞑目了三个多小时后,终于去了。大家看到,许拯闭上了眼睛,嘴角含着一丝解脱的笑意。病房里回荡着亲人们悲痛欲绝的哭喊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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