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傍晚,与友人漫步于金海公园,走走停停、说说笑笑间,最后一抹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隐匿起来,夜的轻纱遮掩住远远近近的一切。此时,万家灯火已起,路边的灯光拉着长长的影子,映照着湖面,波光粼粼。我与友人不知不觉便走到荷花池边,驻足凝望。朦胧灯光下的荷叶,挨挨挤挤地连成一片,缕缕的荷香,悠悠地沁入心间,泛起心底那淡淡的乡愁。 我的家乡——良塘乡坡岭村,四面环山,我家就在山脚下的一个坡岭上。村里有两条河,一条大河在村子的外围,一条小河则穿村而过。小河是村人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,村民们的日常用水,均来自于清澈的小河。小河旁边是村民们挖出的一个巨大池子,池子里常年种着莲藕。池子的旁边,是一块宽阔的草坪,草坪上挺立着一棵百年古榕,大榕树枝繁叶茂,常年郁郁葱葱,像一把巨伞,供村民们纳荫乘凉。大榕树脚下,矗立着几块奇形怪状的山石,孩子们最喜欢爬上山石玩耍,山石的棱角被孩子们的裤脚磨平,石身变得滑溜溜的。草坪往上走是一个小土坡,我家就在这个小土坡上。 绿树荫浓夏日长,小时候,在盛夏的清晨,我最喜欢的就是从家门口一冲而下,冲到榕树脚下,然后麻溜地爬上山石,斜靠着石背,嘴里衔着随手捡起的榕树叶,津津有味地俯瞰着满塘荷叶。清晨的荷叶,显得尤为精神,那呈波浪状的边缘,像舞女的裙摆,露珠像个调皮的孩子,在她的裙摆上滚来滚去。亭亭的荷花,犹如凌波仙子,临水而立,随风摇曳着婀娜多姿的身影。满目的绿令人沉醉,满塘的荷香更令人心醉。夏日的清晨,我大部分的时光是在榕树脚下的山石背上度过的。坐在石背上,悠然地看着大伯大叔们挑着水桶到小河里打水,看勤快的大娘大婶们提着大桶衣服到小河边清洗,看小哥哥小姐姐们赶着牛群羊群到山坡上放牧,看调皮的小伙伴们光溜溜地在小河里戏水玩耍。直到奶奶悠长的呼喊声响起,我才又麻溜地从山石背上滑落下来,染着一身荷香一口气又冲回家。 我六岁之前的记忆是属于家乡的,那时候爸爸在县城打工,妈妈带着我在老家务农。在我的印象里,爸爸极少回家,只有过节或过年的时候才回来,妈妈忙里忙外,养猪养鸡养鸭,种田种地上山砍柴,从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,极少顾及到我。奶奶寸步不离地带着我,我就像奶奶的影子,奶奶到哪我就跟到哪。每天清早煮完大锅粥,妈妈就扛着锄头到地里干活,奶奶也背起竹筐到田野里找猪菜,我呢,蹦蹦跳跳地跟在奶奶的后面,也去找猪菜。每次走到荷塘边,奶奶总会摘下两大张荷叶,一张给我当帽子,一张放在竹筐里。夏日万物长,猪菜也不例外,田野里到处有猪菜的影子,很快我们便拔满了一竹筐。为防止猪菜掉落,奶奶便把另一张荷叶紧紧地压在竹筐上,另外拔一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搓成长绳,把荷叶挷实,我们就打道回府了。头顶的荷叶早就蔫了,而且还破了好多个洞,奶奶说荷叶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,我必须真诚地向它道声谢。 20世纪80年代初,家里很穷,在我的印象里,除了过节,平日里几乎没能吃上一颗糖果、一块饼干、一餐饱肉。所以,我最期盼的事就是去吃席。每次吃席前,奶奶总要去荷塘里摘回几张荷叶,把它们洗净、晒干,用菜篮子装好备用。在村里吃席,奶奶总会带上我,吃完席,大家把糖果饼干和剩菜打包回家。碰上去远村吃席,我还小走不动,奶奶便不让我跟去,自己提着个篮子装着礼品就去了。每次到远村吃席,奶奶总是提前几天就唠叨上,我呢,知道奶奶不久时要去吃席,内心的高兴和期待无法用语言形容。 奶奶出发的那天早上,我比奶奶还激动还兴奋,像过年一样,早早地起了床,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,一个劲儿地催着奶奶快点出发。奶奶总说不急不急,太阳还没睡醒。于是,奶奶扫地,我就跑出家门焦急地抬头望天;奶奶烧猪菜喂猪,我又团团地转,跑到院子中央望太阳;奶奶洗衣服,我又在旁边催着:“奶奶,奶奶,太阳睡醒了,它起床了,它变大了,它很亮了,你好了没有呀?”“奶奶,奶奶,你要去很久吗?你什么时候回来,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哦。”奶奶告诉我太阳下山她就回来了。好不容易挨到奶奶动身出发,我就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奶奶的后面,一直把奶奶送到荷塘边,一路上还絮絮叨叨地再三交待奶奶一定多给我带些糖果与肉。 奶奶走远了,我那一整天就像只猴子一样急吼吼地在荷塘边转来转去。一会儿跳格子,没劲;一会儿拿根细棍撩蜻蜓,也没劲;一会儿伸手在荷塘边摘朵荷花,嗅着似乎也没味道。那天我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山石,也不知道抬头望了多少次天,但是太阳始终光灿灿地杵在头顶,一点儿也不挪动半寸。火辣辣的太阳光晒得我头晕目眩,汗流浃背,最后在妈妈的棍棒伺候下才不情不愿地跑回家中。 时光仿佛过了一万年,我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,才在夕阳的余晖里盼回了奶奶。所幸所有的等待都值得,奶奶的竹篮里乖乖地躺着三个荷叶包,我闻到了伴着荷叶香的浓郁肉香味和糖果味,迫不及待地打开三个荷叶包:一个荷叶包里杂乱躺着扣肉、四方肉、蛋卷、叉烧、花生、鸡肉等;一个荷叶包里躺着豆腐、莲藕、骨头、黄豆等;最后一个荷叶包里则是几颗糖和几块饼。奶奶慈祥地望着我,催我吃吧吃吧。在我大快朵颐之时,根本没有察觉到为什么奶奶每次吃席打包的分量总是很足,事后才明白奶奶每次吃席总是汤菜拌着白米饭,她的那一份菜一点儿没动,都包在了荷叶包里。长大之后得知真相久久不能释怀,每每想起逝去的奶奶便会泪目不止。 在我五岁半的那年夏天,爸爸说我要念书了,提前从县城回来接走了妈妈和我。跟奶奶分别的那天,我偷偷地躲在荷塘边哭了好久好久。奶奶找到我,帮我拭去眼角的泪水,牵着我的手慢慢地穿过那层层叠叠翠绿碧透的荷塘、走过蜿蜒盘旋的山路、翻过两座大山,来到大路边,把我送上去县城的班车。泪眼婆娑中,奶奶与荷塘不断地远去,远去,直至不见。 我心中慈爱的奶奶以及那片翠绿碧透的荷塘,从此深深地烙在了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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