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尘俗之累将我们放下,眼前突然迎来一片仙境家园。 在象州县妙皇乡的古琶茶园,漫山漫岭的绿让我震惊。茶园的茶树是整齐的,不似山冈草木的零乱,说是茶园,倒更像是园林。茶的嫩芽仰面朝天,绿薄几分,像初生的婴儿。站在岭下往上望去,一行行茶树沿着山坡层层叠叠排开,仿佛要延伸到天边,融化成无际的宝蓝色。 俗话说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”,水土用什么养,植物应是主角。我的家乡在大石山区,九分石头一分土。过去种玉米、红薯、黄豆,一年反复倒腾,也无法解决温饱问题。所以,没人会种茶叶。我第一次接触茶叶,大约是在20岁左右,那时读大学,福建的同学暑假从老家带来茶叶,说能解暑去火,喝了对身体很有益。我看着那像干树叶一样蜷曲的茶叶,很纳闷,心想茶树到底长啥样?用开水泡着那茶叶,喝上一口,只觉苦涩,不好喝。因此,我对这树叶一样的玩意儿没有什么好感。 参加工作后,待人接客免不了喝茶,办公室买了好些茶叶,什么红茶、绿茶、黑茶,不一而足。每当有来客,我也照例从那些茶叶罐里拿上一小抓,泡着给客人喝,自己还是更喜欢喝瓷盅里的白开水。 平生从未入过茶园,也不知道这反复贡献嫩芽的植物,是如何种植和管理的。直到有一次到贺州市参加文学采风活动,在姑婆山下,第一次踏进茶园,见到真实的茶树模样。茶园里的茶树种植得有些年份了,一行行被修剪得很整齐,像城市花圃里常被打理的冬青。姑婆山下的茶园不大,我们一行人还是很兴奋,纷纷在茶树行间摆谱留影。 与之相比,象州妙皇的古琶茶园则大得多,一岭接着一岭,一坡连着一坡。风吹来,仿佛绿色的波浪在涌动,站在茶树间,就像置身于绿色的海洋。用手掐一朵嫩芽,放到鼻子底下一嗅,清新的草木香,让人心旷神怡。在茶树的围绕中,有一种腋生双翅、翩翩飞升的感觉。 在当地的制茶车间里,打青、揉搓、烘干、装袋,一番操作之后,碧绿的嫩叶就变成不一样的颜色,有了不一样的味道。红茶,醇厚敦实,像历经风霜的老者;绿茶清香沁肺,像刚出道的小青年;而白茶,则像嘘寒问暖的贤惠主妇。 相传,古琶茶的起源与佛家有关,当年六祖到象州隐修,从老家带来茶种,民间得福,广为种植,遂成这一方土地的特产。妙皇地处大瑶山麓,特殊的土壤、气候成就佳品。作为进贡朝廷的珍宝,古琶茶生长在唐宋元明清的文化土壤里,有着千年的健康“密码”。说它是茶,更是药,有着清热解毒、养胃强身的功效。 有关它的身世和历史,令我着迷。神州大地物产不可谓不丰,茶叶的品种也不可谓不多,而能够成为朝廷青睐的贡品,足见古琶茶之奇之珍。以它为代表的“象州茶”还有幸记载于茶圣陆羽的《茶经》之中,评说“往往得之,味极佳”。更令人大开眼界的是,古琶茶中有部分变异的紫色茶,被茶圣誉为“茶中上品”,这样的稀世珍宝,只有公子王孙才能享用。 二 风吹过古琶茶园,一抹清新醇雅的气息久久不散。采一片茶芽,放进嘴里咀嚼,苦涩回甘。 在古琶茶园,我一度盯着一行茶树发呆,不觉心生敬畏。 你看那些老叶子,明知道自己衰败的结局,却还是那么执着地绿;它们那么热烈地宣泄着绿,到底是为了什么? 有人说,茶即人生。在没有进入茶园之前,我无法理解。当我抚过厚实的老叶,怜惜地望着毛茸茸的嫩苗时,我明白了。那些濒临衰败的老叶子,它们只为嫩芽长得更坚更壮,而拼命地汲取养分,拼命地向上生长,直到大限来临。 联想到我们的父母先辈,何尝不是如茶树的老叶,他们生育了我们,然后就那么无怨无悔地打拼,只为让我们有出头之日。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好像是专门来这世间吃苦的。我们家有8个孩子,饥饿岁月有那么两三件事,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里,一辈子也忘不了。那时家里穷、孩子多,常常是父亲从厨房里端着一碗菜放到饭桌上,等他再从厨房中出来时,菜已经被我们兄弟姐妹抢吃了个精光。我从他的眼中看到无奈和无助,他一定是在怪自己无能,无法通过劳动让孩子过上富足的日子。三九年寒之时,父亲挑着在山上烧制的木炭去集市上卖,满满的两箩筐,才卖两元钱,那时一碗素粉一角钱,父亲冷得直哆嗦都不舍得吃上一碗。有时他挑谷子到街上卖,想换点油盐钱,可人家给的价钱太低了,他只好挑回来,往返40多里路啊!我从他的眼中看到深深的苦涩。那时,生活清苦,油水寡薄。也不知父亲从哪里得到消息,他竟步行60多公里到柳州,从一家炼猪油的作坊买回一大麻袋油渣,那是人家用猪板油、肥肉炼完油后废弃的残渣,却被父亲当成了宝贝。当他兴匆匆地返回时,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小小的喜悦…… 有人说,人生如茶,有幸被采摘的嫩茶叶与留在茶园的老茶叶,有不一样的命运、不一样的结局,一个走出乡野,一个枯腐为泥。大姐和我,就像是那老叶与新叶。大姐一生没能上过学,因为家里孩子多,作为家中的长女,很早就要成为父母的帮手,照顾着弟弟妹妹,放牛、做家务,一样都少不了。当我上小学的时候,大姐已经十二三岁,她知道自己这一生读书无望,告诫我一定要努力读书,力争跳出“农门”。我有时厌倦读书,迟到或者旷课,被老师告知父母时,最先惩罚我的一定是大姐,她用那双有力的大手,死命地掐我的脸或手臂,我哭,她也哭。我读初中的时候,大姐被生产队抽派到柳城沙铺河修水库,离家80多公里,无法联系,父母牵肠挂肚。一个月后,大姐居然写了一封信回来报平安,全家人集中起来,我念着大姐的来信,在场的人都哭了。原来,文盲的大姐托一位有文化的老乡帮忙写信,她口授人家代写,想到这里我们又心疼、又心酸;20来岁离开父母去到远方,她不会写信,该有多么的想家,多么的无助。大姐的这封来信,让我发奋苦读。在县城中学补习时,我每天天未亮就第一个到教室学习,每天埋头在书本中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我考上全国重点大学中央民族学院,全家为我高兴,特别是大姐,她自豪地对同伴说,我虽然文盲,但我弟弟是好样的!我读大学不久,大姐出嫁了,她又托人写了一封信给我,告诉我她出嫁了,要我好好学习,将来工作了,好好报答父母。我读完她的信,躲在被子里哭了好久好久。我在心里喊道:“姐姐啊,假如你也像我一样能够读书,相信以你的聪明睿智,一定也能够考上高校,你的命运就会是另一个样子。” 三 坐在从妙皇古琵茶园回县城的车上,我心想:人的一生有可以选择的,也有不能选择的。 饥肠辘辘的父亲在天寒地冻的集市上,可以选择吃或不吃那碗一角钱的米粉,但大姐却不能选择逃避贫穷无法上学的命运。 一片茶的命运取决于是否被采摘,这当然是它们无法选择的。被一只妙手摘下,在有缘人的茶壶里盛开、舒展,是一种际遇,而枯萎在茶园,化为春泥更护芽,也是一种际遇。但茶只管在茶树上肆无忌惮地绿着,在春秋冬夏细细品味时间的味道。 从某种角度上看,茶不能言,却可以为师。 当我们烦燥不安,寝食无味之时,一定是内心太满,太多的事堵塞了心智。此刻,不妨用喝一盏茶的功夫,静下心来,思考一番。 油盐酱醋茶,人生的基味,不一样的选择就会有不一样的味道。当一个人为欲望无所敬畏、油盐不进的时候,其实再好的茶也不能令他清醒。 身体的污渍,我们可以用水涤净,那么,内心的污渍呢?靠什么?要觉悟。 碌碌终岁,没有片刻时间自审自省,哪来觉与悟;欲望炽如烈火,贪心热如烹油,哪来觉与悟? 钢铁需要淬火才能坚韧;乌云需要下雨才能轻盈。而人的一生,时时需要放下,需要用像茶一样的反思,为自己伏火降温。 喝一杯茶吧,一杯药一样的古琶茶,捋捋思想的羽毛,你会在美好的希望中飞得更稳、更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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