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纪渐长,常常梦回童年,回到那个位于半山腰的六巷瑶寨,那个竹林围绕的泥瓦房……
我梦见自己背着饭包跟着阿婆去牛场放牛,阿婆在翠绿的牛场上绣瑶服,我站在山岗上等风来。风不来时,我就唱起唤风歌:“唧唧,啰哦唧唧,待脊待架啰哦唧唧(风啊风,快来吧,跨过山坳,越过山峰来啊,风儿风)……”神奇的是,瑶歌一起,风儿当真就呼呼地赶来了。它吹起我的长发,逗弄着我的衣襟,不远处的牛儿也停下咀嚼,竖起了耳朵。 我梦见四月清明,牛场上的野茶叶冒尖,嫩绿的芽儿可爱喜人。清明那日,天蒙蒙亮,阿妈就把我从被窝里唤醒。瓦房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:阿婆蒸的黄色糯米饭,阿公从坛里掏出来的猪、鱼、山鼠等各类鲊肉,竹叶糍粑,土鸡肉……这些食物皆是清明祭祖的供品。阿爸细心地将供品打包分发,一家人就背起各自的份到牛场“上清明”——扫墓祭祖。 山林茂密,山路陡峭弯曲布入其间。路半程,阿爸模仿布谷鸟的叫声从林间传出,紧接着,对面山头也传来回应。“是大叔!”我高兴地喊道:“我们在这,等等我们!”下方山头也传来了小叔的声音,一时间,各山头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鸟叫声,来自堂叔、阿伯、阿姑、姑丈等有着或近或远亲戚关系的人。这是瑶家特殊的招呼方式!祭祖结束后,阿爸和阿叔们招呼村子里的其他男人聚在一起,生火热食,喝酒猜码;女人们则带着孩子们去采清明茶、挖竹笋。阿妈说,清明茶可作药用,便带着我满山采野茶,采完这个山头,就采下一个山头,我在山头间快乐地翻爬。回家后,阿妈在昏黄的灯下炒茶叶,炒熟后倒在竹簸箕上,双手便不停地搓了起来,嘴里不时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。我问:“阿妈,烫不烫?疼不疼?”阿妈没有回答,额前的发丝随着茶叶冒出的白气往上飞扬,氤氲间,茶叶的清香钻入我心脾,阿妈挂满笑意的脸印在我心间。 我梦见杨梅成熟的6月,我们满牛场地找杨梅树。山上的野杨梅爬满了“飞丝”毛毛虫,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了成熟杨梅红艳的诱惑。我们这群野孩子猴似的爬上树,爬到杨梅最红的那一枝丫,猛摘几颗塞进嘴里,连子都不吐,又抓一把往里塞。吃够了,过足了嘴瘾,我们才吊着双脚坐在枝丫上,吹着口哨优哉游哉地装进后背的“玛丽”(花蓝瑶背篓)。 我梦见跟阿爸去“喊村”,告知村民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或农事商议,常在夜晚八九点,大家都收工回到家时进行。夏夜,就着月光,我们轻装上阵;冬天,一片漆黑,我们点着火把,踩着寨子里崎岖的石板路,来到村子里的最高处。寨子向东,阿爸就从村子的南边喊到北边,声音从他唇上的胡子一颤一颤地发出,浑厚有力,穿过一户户瑶家,钻进每一个瑶民的耳朵里,在山的那边也起了回响。 我梦见自己“装十五”了。那年我13岁,按照花蓝瑶的习俗,虚岁已算15,意味着我已成年。正月初一一早,阿妈便过来帮我梳妆。她让我坐向正东方,拿着一把木梳给我梳头,嘴里念念有词。我身着7件瑶服,层层叠加,前襟交叉像鱼尾,加上披肩一片艳丽。那时,我身上几乎挂满全部家当:头上插着的是银簪,项上戴的是银马项圈,腰间挂的是银火柴盒、银挖勺等,手上戴的是银手镯、铜手镯。吃过早饭后,阿婆便领着我串巷子,向村民宣告家里有一名孩童成年了。曲回悠长的巷子里,身上的银饰叮铃响,引得大家纷纷从屋子里探出头来,塞给我一份礼,以表祝福。 我梦见大年三十晚,泥瓦房中燃着的火堆。吃完年夜饭的我们围着火堆听阿公“讲古”。那些口口相传的瑶族故事,必须在除夕夜才能更好地传承。火苗不断上升,火星不断迸发,阿公被火光映红的脸庞线条是那么明朗。 我梦见阿太了。夕阳下,她坐在屋前的晒棚上,对面是通红的晚霞,四周的山体被映得通红。那时的阿太已经94岁,嘴里仅剩一颗又长又尖的牙齿。我依偎在她的膝盖旁,听她讲完山绒婆的故事,好奇地问:“阿太,你的牙齿那么长那么尖,你是不是山绒婆变的?”阿太笑出了声:“我们不讲故事咯,我教你唱瑶歌。唧唧,啰哦唧唧,待脊待架啰哦唧唧……” 云端六巷我的家,在这里,我拥有了一份独特别致的童年,有了一份回味悠长的回忆,得到了瑶族独特文化的熏陶,就让我常常梦回这里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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