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年幼时,村里还没通电,那时人们引以为傲的家用电器,除了手电筒,就是一台收音机。走在村里的泥巴巷道上,谁家的门窗里飘出收音机的声音,哪怕只是普通话播送的新闻,也觉得无比新奇和羡慕。 在那个用电器稀缺的年代,我们站在村边洗衣服的水沟处,看向东边,就能看见稻田外约两三公里远的氮肥厂。高大的烟囱向外飘散出硕大的白烟,在固定的时间点,还能听见那地方传来振奋人心的革命歌曲或新闻播报之类的广播声,单是听那音响,就会觉得那是个很有现代感的大工厂。 走近工厂,就会看见,这约莫百亩左右的厂区,是用高大宽阔的围墙围起来,围墙上方固定置放着碎玻璃,很明显,那些尖锐的玻璃利角是用来防止梁上君子攀爬到厂区内的。但就算在外面,也能远远看见它高立的厂房和机器设备,听到不时发出像汽车刹车时的机器啸叫声。这声音现在可能算是噪音,但在那个新鲜事物稀缺的年代,大工厂的一切,似乎都成了令人向往的存在。 回头又说,单是这氮肥厂能传得很远的广播声,有时我们在几公里外的山野上放牛或劳动,也能听得见。几乎总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分,那广播声就响起来,令人听之莫名愉悦,尤其是那收音机“滴滴滴”报整点的声音,简直就是提醒我们该收工了。 如此,氮肥厂的高大设备、轰鸣的烟囱排气声,以及高声远播的收音机声,成了我时时眺望它的动力。所幸,我常能走往氮肥厂的方向,只因姑姑的家就在氮肥厂旁边。 我时常跟着奶奶去往姑姑家,只要一到氮肥厂附近,就能闻到一股明显的煤烟煤渣味,那时并不觉得刺鼻难闻,兴奋好奇的劲头压过了一切。临近姑姑家时,要从氮肥厂的大门外走过,每每此时,我都会贪婪地往厂区里多看几眼。厂区内有许多弯弯曲曲的管道,是干什么的?这是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一座化工厂,专门生产农用肥料氮氨,一粒粒像白糖但泛着浓浓的氨气的肥料,又是如何制成的呢?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想进入工厂探究一番的欲望。 在姑姑家,能更加近距离地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,有时还能听到姑丈讲关于工厂的消息,诸如“昨晚氮肥厂有一个锅炉坏了”之类,这些消息实或不实他也不清楚。我很羡慕姑姑家,因为工厂占用了生产队的土地,作为交换,工厂则为整个队的农户安装照明用电和接通自来水。在姑姑家,我第一次见到水龙头,虽那水龙头只在屋外公用,但伸手一拧,水就哗哗流出,刺激又好玩。我忍不住多扭几次,伸出手掌去接水,还品尝了几口。又转念一想,我们家每一滴用水,都要担上水桶到村边水沟挑回来,便觉得靠近工厂的地方就是不同,一切都是如此的新鲜有趣。因此,每次能来姑姑家,我都欢喜万分。 父亲和村里好几个人在氮肥厂里打过短工,当看见他们骑着自行车从氮肥厂回村时,尽管他们的衣服上夹杂着煤渣风味,我却也觉得那味道好闻,心想他们都是优秀的劳动者,才能有幸进入氮肥厂工作。 读小学时,一次地理课上,老师读到一句调查式的问题,题目为:在你的家乡附近有什么工厂吗?老师随口就说出了答案:“我们家乡,就有一座氮肥厂和一家砖厂。”老师说出这句话时,似乎那个氮肥厂也是我们的骄傲。现在想来,在那个年代,工厂少见,能搜肠刮肚地说上一两个真正拥有工厂的乡镇,绝对少得可怜。而像氮肥厂这样上规模、有档次的地方,更是凤毛麟角。因此,不管氮肥厂与我们有无瓜葛,能扯虎皮、拉大旗地以示地方优越感一下,也算爽了一把。 读中学时,氮肥厂已显露出经营颓势,以往一片繁荣的景象不复存在。有一次,学校新建运动场,老师带领我们骑着自行车去氮肥厂,每人装些煤渣于备好的袋子里,回来铺放于学校的新跑道。在那个年代,能用一颗颗坚硬的小煤渣来铺跑道是很好的。我就是在这跑道上开启了人生最初的晨跑锻炼,那是闻着氮肥厂小煤渣泛出的家乡工业的味道。 如今,黄茆氮肥厂早已成为家乡的一个历史名词。每当我在老家时,不时抬头看向旧日氮肥厂的方向总是不变,虽和它无太多交集,但它总能让我莫名想起那些跟在奶奶身旁的、满是新鲜好奇又温馨如昨的往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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