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时代,最有价值的劳动莫过于放牛了。我在春天放过牛,在夏天放过牛,在秋天放过牛……但让人最怀念的,是一次在冬天里寻牛的经历。
冬天里放牛比其他季节要惬意得多,没有阴冷潮湿的雨天,没有炎热的太阳曝晒,没有成群蚊虫的叮咬,也不用担心牛去吃乡亲的庄稼。放牛娃只是远远地坐在田埂上闲聊,晒着微暖冬阳慵懒地打盹,或在宽阔的田野上奔跑……然而,对于牛来说,它们一定不喜欢冬天——没有丰盛的青草,地势再开阔也不能给自己的肚子充饥;不光受着北风的撕刮,还要漫无边际地寻草。 天气晴好时,我们这些放牛娃会尽情嬉闹,丝毫没有觉察到牛的苦楚。只有北风横刮、冷雨飘飞时,我们才体会到放牛的辛苦和牛的不易。我们躲到背风处避风,跑到山腰上的山洞里烤火。看着牛们垂着头在冷风中,苦苦地啃着枯草。 阴冷的天里,我们穿进水利的涵洞里,缩着头,眼睁睁地看着牛走远,仍漫不经心地躲在山洞里闲扯。我们相信牛不会走丢,一览无遗的田野,它们能跑哪里去呢?不像夏天,一不留神,牛便隐没在丰茂的青草里,让你寻遍半个山腰才找到。 那一次,我们真的弄丢了牛。大家惊惶失措,有的小伙伴号啕大哭,那哭声在山间久久回荡。清冽的天地里,稚嫩的哭声显得苍白而渺小。我们为自己的失职而痛哭,不是害怕父母的责怪,而是出于对牛深厚的依恋,那种情谊是天然的、朴素的,是长久相伴积累而成的。农忙时,学校放假让我们回家放牛;每到星期天,我们都会整齐地出村放牛;放学后,我们还会割一捆青草等牛回家。每天傍晚,我们习惯地坐在门槛上,手抓一把青草塞进牛的嘴里,迎接劳动了一天的牛回来。这一举动像一种仪式,又像是一种习惯,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。 每家都给牛安了花名,我家牛叫刁牛、花牛、瘦牛、瘸牛、独角牛……牛的花名一般只有一个字,一喊,牛便知道了。要是在野外,你叫它的花名,它会远远地叫着回应,有时只望着你不作声。要是在山上,牛正忙着啃食鲜美的青草,它会打着鼻息来回应。 那天,我们四散开去,各自呼唤着自家牛的花名。让人伤心的是,我们的呼唤很快被风吹走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那种空旷、寂静,让人惧怕。我们这些放牛娃在茫茫天地间不断地奔跑、寻找、呼唤……哪怕是山上一块有颜色的石头,或是山上的枯草被风吹动,都会让我们激动,眼睛定格许久。 不知过了多久,也不知找了几座山,终于从一座山脚下吹来一小股熟悉的风,清冷的寒风中裹挟着一股带有体温的牛粪味道,轻微地擦面而过。我们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,几乎同时朝那个方向走去,脚步慢下来、慢下来,生怕惊吓到牛。 这一处山脚与其他的山脚没有什么区别,只是有一处斜坡,有一块比较大的低洼地,从远处看不清全貌。我们弯着腰寻过去,眼前的景象使我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——全村三十几头黄牛、黑牛、花牛聚拢在一起,它们自觉围成一圈,头向里,中心处有一小簇青色的植物。牛们嘴巴紧闭着,久久地盯着这一簇青色的植物,似乎在为青苗遮挡寒风,用体温来烘暖它们冰冻的身躯,又似乎在陪伴青苗,倾听着它们期盼春天的低语…… 那肃穆、庄重的一幕,像一种仪式,让年少的我们一时无法释怀。待我们走近看清了,才发现那一簇青苗是采收时遗落的玉米粒身上顽强长出的幼苗。在那样的寒风与干燥土地中破土抽叶,它们如此迫不及待,是为了给牛们提供一口过冬的粮食吗?是感激牛们的培育吗?还是最后一次对土地的回馈? 那天以后,我们似乎更懂事了,理解了父母,接受了生活上的困难。我们由衷地感谢牛,感谢父母给我们放牛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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