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八的清晨,老宅天井里的青石板上结着薄霜。爸爸用铜镇压住红纸,狼毫笔蘸饱金粉墨汁,在春联上落下第一笔。我站在八仙桌边,看横批"四季平安"四个字慢慢在阳光下舒展,金箔碎屑像星辰般洒落在砚台边缘。 “浆糊要熬得稠些。”奶奶从灶房端来冒着热气的面粉浆糊。 我用竹片刮过褪色的门框,揭下去年褪成淡粉的旧联。父亲踩着木梯贴新联,我托着浆糊碗在底下打转。新写的春联带着墨香,金粉在冬阳里一跳一跳地亮,门神秦叔宝的铠甲被照得发烫,连他胯下的黑虎都显出几分神态。 炭火盆挪到堂屋中央时,天色已暗成蟹壳青。奶奶用火钳拨开暗红的炭块,糍粑裹着湿粽叶埋进热灰里。我攥着铁钳不肯松手,直到糍粑在炭火里发出细小的爆裂声,堂弟堂妹们围过来,十几双眼睛盯着渐渐鼓胀的糍粑,像守着即将破茧的蚕蛹。 “莫急。”奶奶用火钳翻动糍粑,焦香混着糯米的甜味漫出来了。 堂妹的羊角辫扫过我的耳朵,堂弟的虎头鞋踢翻了火钳。忽然“噗”地一声,某个糍粑炸开小口,热汽裹着白烟窜起,惊得众人笑着往后仰。剥开焦黑的粽叶,雪白的糍粑芯子淌着蜜,烫得在掌心直打转。 守岁的长夜,炭火盆成了磁石。大人们搓麻将的哗啦声里,炭火火苗在盆中心跳跃。爸爸的茶壶在炭火边煨着,壶嘴吐出的白汽与香烟烟雾相互缠绕。我数着座钟的滴答、滴答……看炭块由红转灰,又添新炭时溅起的火星,像年兽抖落的鳞片。 子时将近,奶奶抱出雕花木匣。红封上的金粉有些剥落,却仍能看清“福寿双全”的凸纹。五岁的堂弟领到红封时,姑姑往他后颈轻拍到:“又长一寸啦。”轮到堂妹时,奶奶的手在匣底多摸索了片刻,掏出个略厚的红封——今年考上重点中学的奖励。最叫人吃惊的是父亲起身,将厚厚地红封恭敬地递给奶奶:“愿您老身康体健!” 新年的第一缕光爬上窗棂时,炭火盆里只剩余温尚存的银灰。奶奶把昨夜守岁的炭块收进陶罐,说是要留到元宵煮汤圆。我摸着口袋里微鼓的红封,忽然懂得压岁钱的“压”字,原是替光阴称重的砝码。就像那些在炭火中煨烤的糍粑,在唇齿留香的须臾,已将365个日夜的甜糯都攒在了芯子里。 春联上的金粉仍在闪烁。昨夜守岁的炭灰被春风扬起,落在新抽芽的梨树枝头上。原来所谓年味,不过是把时间烤出焦香,将岁月包进红纸,让所有期许都在炭火的明灭间,煨成可触可感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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