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小时起,每一年的清明节都让我心里像打翻调味瓶,甜和辣在打架,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。
那时还不太懂事的我总跟着大人凌晨打着手电筒出门,晚上才踩着星光一脚高一脚低地摸回家。稍明事理后,坐船横渡黔江,少了双脚量地的艰辛,多了迂回弯曲的水湾。那高低起伏的涛涛激流令我的呼吸都沾满蒲公英小伞的轻盈。大藤峡水利枢纽工程竣工后,客船停航,没了亲水嬉戏的乐趣,取而代之的是一条3米多宽的水泥路,从县城一直蜿蜒到村脚,翻山三小时才到达目的地。返程累过耷拉舌头的狗,进家门连脚都抬不起来。 清明节前几天,老妈就开始数落:“准备了啵!你要计划行动呦!” “急什么,又不是赶圩,还早着呢!”年年被走水路还是陆路困扰的我感到厌烦。 几天前,80多岁的大伯打来电话,气喘吁吁地说:“我两个女儿在上海没法回来,我也爬不动山啦,你们在家多费点心。”外嫁的二姐和三姐也打来电话说,人过八旬“零件松”,不能返乡了。 记得那次,男女老少手脚并用攀登陡峭的石壁,胆战心惊地匍匐挪过几十米深的悬崖边,用镰刀割断比人还高的狼萁草,猎狗似的探寻深藏的墓碑。渴了,扯一抓雷公根,抖落泥土塞进嘴里,拼命咀嚼那丝丝甘味,用口腔泛起的点点津液强压即将冒火的喉咙。饿了,摘一抓骄红欲滴的“三月泡”囫囵吞下,暂时安慰一下紧贴脊背的小胃。大家一步一歇爬上山脊,从天蒙蒙亮找到烈日躲进丛林中,还是找不着目标,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原路返回,在坡底一字儿摆开鸡、鱼、猪肉行礼。侄儿胡乱插上袅袅焚香,一屁股坐下地不知在埋怨谁:“谁叫你们把老祖带到大老远的地方,好像认准越远越高风水越好一样。” 想到这,我下意识拨通远在北京打工的儿子的电话:“你回来做清明吗?” “老爸,来回跑花几千块钱没必要,我打几百块给您出份子行吗?”儿子面露难色道。 我突然感到胸闷,脑子卡成蓝屏,连一个念头都加载不出来。我辈希望一年中能借清明假期,让老老少少聚一聚,理一下家族起源和发展脉络,表达对先辈的敬仰和怀念之意。可时代的快节奏和生活的压力无情地冲刷着传统习俗,文化继承和现代祭祀观念的碰撞令人感慨万千。 这时,大哥的电话犹如寒冬炭火般送来温暖:“这几年,青年出去打工,剩下我们六七十岁的人成主力了。要不找附近村的人帮忙铲坟草,到时候我们去上香就行了?” 话音刚落,我像即将沉入江底的落水者突然看见一艘船划来,赶忙拨通邻近好友电话。村支书老廖话露难意:“我们村百分之八十是70岁以上的老人,没得人啵!” “帮下忙呗!我给钱的啦!”我急忙申明有酬劳。 “就是给300块钱也找不到人啊!再说了,清明这段时间就像年三十晚上的砧板,个个都没得空咯!”老廖也很无奈。 广西人讲兄弟情。既然对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霎时无语,心情沉向谷底:我们也有到老态龙钟时,谁来承续那一连串爬山过水的泥脚印呢? “还在磨蹭啥?割草机还没修,看看镰刀锄头能不能用!”心急的老妈絮絮叨叨。 我抢过老妈从床底拖出来的一身灰尘的皮箱,那是父亲去世时一直舍不得丢弃的遗物。 按习俗,老人去世时用过的物品要烧掉。但这个特殊的皮箱被老妈力排众议藏了起来,里面装有5枚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政治部荣誉勋章、2本部队《立功证明书》、12张戎马半生的合影照。睹物思人,为保护新中国领空安全赴汤蹈火,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默默付出的父亲,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,清晰如昨。 父亲一生选择将功与名深埋心底,直到去世那一天也没有向别人提起他战斗英雄的过往。只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,人们才发现几层红布包裹的勋章和荣誉证书。人去如灯熄烟灭,那些看似不值钱的东西,却承载着中华文明的精神基因,激励着后人不断前行,这何尝不是在先人茔冢前追寻旷世答案的意义所在。 清明节是中国最隆重的“感恩节”。这一天,山岭到处挤满了人,割草添土、上香斟酒、鞠躬祭拜。在回顾支脉渊源的同时,感念先辈给我们生命,教我们做人,育我们“散枝开花”。 此时,千里之外的儿子打来电话:“爸,我已经买了动车票,马上和叔叔伯伯婶婶们一起做清明。我想用无人机记录下祖辈肩扛手提爬山涉水祭祖的虔诚。” 霎时,我泪如泉涌,心中泛起宽慰的涟漪。确实,一个人如果不敬畏祖宗、不关爱家人,家族能兴旺起来吗?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能代代延续吗?只有跑好这场世代相传的接力赛,才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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