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,时间尚未被无形的刃口切开,世界仍浑然一体。那时节,烟火气如常弥漫在街巷深处、人声鼎沸处。街边小店蒸腾的热气熏暖了深秋的风,糖炒栗子的焦香在空气里浮游,纠缠着过往行人的衣襟——这样人间烟火的暖意,竟成了日后最不可及的幻梦。 那一年,我重回母校,站在梧桐树下,忽然惊觉自己不过是个过客。树影婆娑依旧,新漆过的窗框在阳光下亮得晃眼。树影深处恍惚有少年奔跑的声响,又仿佛是风穿过叶隙的叹息。记忆深处那些声响,此时都沉淀为脚下斑驳的树影,默默铺满了小径。校园的喧闹声像隔着一层薄纱,似近又远。原来,岁月悄然漂洗了旧日,人已站在了时光的对岸。 那年十月,举国欢腾的焰火曾把天空涂抹得一片炽烈。人们聚在街头,仰着脸,眼中盛满了短暂而盛大的光亮。此刻,厨房里煨着的汤,依然安稳地冒着热气,氤氲了窗棂,人间至味是家常。 彼时家中老人俱在。阿公在藤椅里闭目养神,阳光爬上他灰白的鬓角,像一层薄薄的金粉。阿婆在灶间絮叨着琐事,锅铲碰撞声清脆,灶膛里柴火噼啪,谱成和谐的乐章。伯父伯母偶尔登门,带些田里新收的瓜果,满屋霎时便充满了泥土与阳光的芬芳。那时节,只道岁月悠长,竟不知这四世同堂的喧嚷,已是人间难得的圆满。 新居的钥匙躺在手心,沉甸甸的。窗明几净,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我们的脚步,每一步都踏在对未来的憧憬上。厨房里尚未沾染油烟,阳台上的晒衣绳在风里轻荡。崭新的房子如一张白纸,静待着日后生活的浓墨重彩一笔笔写满。那崭新的墙壁,后来不知吸吮了多少寻常日子的声音。 我们尚在同一个屋檐下,不曾被距离分割。灯下对坐,寻常言语间,汤羹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、缠绕,又无声消散。那些当时只道寻常的黄昏与夜晚,日后回望,竟成了分居岁月里反复咀嚼的糖,甜得发涩。 那年盛夏,我曾去过新疆,闯入赛里木湖的澄澈里。湖水蓝得令人心悸,雪山倒映其中,天地澄明如洗。喀纳斯的密林深处,阳光穿透浓荫,在苔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山风拂过,湖面泛起细碎金光,松涛声由远及近,恍若大地深沉的叹息。那时只觉自然神奇,日后才懂得,这辽阔与澄澈是对久困樊笼的心灵的一次慷慨救赎。 城市里,房产中介的玻璃窗上,红纸黑字密密层层,灼热得烫眼。街头巷尾,人们步履匆匆,脸上蒸腾着对未来的确信与焦渴。那种蓬勃的、近乎喧嚣的躁动,原来是一个时代粗重的呼吸。 2019年的寻常,竟成了日后不可触及的彼岸。那些我们未曾珍视的琐碎温暖,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烟火气、亲人的絮语、旅途的风声、拥挤的街市,都被时光不动声色地裹上了金箔。它们封存在记忆的深处,隔着岁月的玻璃望去,轮廓模糊,却散发着不可逼视的柔光。 原来我们曾经拥有的,是一个不自知的黄金时代。它消逝的痕迹如此之深,以至于每一缕回望的风,都带着往昔的余温与重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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