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梅山静卧于里料村炊烟的尽头,褐色的山岩宛如一块被岁月熏黑的腊肉。岩缝间钻出的竹子青翠欲滴,风过处,传来一阵沙沙的轻响。山脚下,那口龙梅泉终年汩汩不息,滋养着世世代代的村民。 泉眼隐藏在山脚下的岩罅间,周遭的石头被泉水冲刷得光洁温润,石缝里爬满了绿藤,似为岩壁系上一条绿色的围巾。村中长者口口相传,早年曾有人以九根牛绳相接探底,绳索放尽,仍未能触达底部。俄而潭心翻涌青雾,伴着“咕嘟”一声闷响,恍若巨龙翻身。如今,潭水澄澈如镜,竹影倒映其中,清晰可见水底招摇的水草,绿发般随波荡漾。偶有竹叶飘落,在水面轻盈地浮荡。 逢年过节,总有乡人端着香烛前来拜谒。祖母在世时常念叨:“此乃山神爷恩赐之水,须得敬畏。”她虔敬地摆上米糕和山茶叶,当香烟袅袅升起时,藤叶上的水珠便悄然滴落。祖母说,那是山神在颔首致意。 六月的日头毒辣,能将人晒脱一层皮。泉边的几兜竹子密匝匝地撑开,宛如一柄巨大的绿伞。竹竿泛着青釉般的光泽,枝叶层层叠叠,将潭边遮蔽得一片沁凉。放学的孩童甩下书包便跃入水中,清冽的泉水漫过肚脐,激得人不觉打了个寒噤,片刻之后,那股凉意便化作舒泰,连后颈的痱子也安分了。 泉眼上方的路旁,矗立着一座山石裸露的旧屋,那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大队建造的泵房。屋顶已坍塌,墙皮已剥落,裸露出内里的石块。窗框锈迹斑斑,红得扎眼,上面爬满了野蔷薇。春日花开,粉白的花瓣倔强地从窗棂缝隙钻出,恰似村中姑娘发髻上簪着的绢花。 父亲回忆说,早年这泵房甚是喧闹,干旱时节,柴油机轰鸣作响,滋养着一方天地的庄稼。如今,机器早已锈蚀成沉默的铁疙瘩,也不知去向,泵房倒成了孩子们的“秘密基地”。我们在斑驳的墙面上辨认当年工人刻下的歪扭字迹,在墙角搜寻锈蚀的螺丝帽。阳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,光柱中尘埃无声起舞。最妙的是墙角的旧水槽,如今成了鸟儿天然的饮水盆,常有麻雀飞来啜饮,扑棱着翅膀,溅起细碎晶莹的水花。 泉畔竹子下,总坐着一名戴着顶旧草帽的老大爷。他编鱼篓的手艺堪称一绝,薄可透光的青篾条在他手中如面条般柔软顺滑,在膝盖上灵巧地盘绕、穿梭,转眼便显现篓子的雏形。“编篓啊,得选向阳坡上的竹子,”他常对围拢来的娃娃们念叨,“背阴处的竹子脆性大,编不成个囫囵物件。”阳光透过竹叶洒下,落在他佝偻的背上,汗珠顺着纵横的皱纹滚落,滴在篾条上,洇出深色的斑点。 他编的鱼篓底圆口窄,讲究的是“防鱼脱逃”。编到紧要处,他会将篾条含在唇间轻轻抿过,使其更加光滑柔顺。调皮的我们跑来捣蛋,把未成的篓子扣在头上当帽子,老大爷也不恼火,只用篾刀背轻轻地敲打我们的屁股,笑骂道:“小兔崽子,这可是装龙梅泉石斑鱼的宝贝!” 老大爷的钓具极其朴素:一根细韧的竹竿作钓竿,鱼线是纳鞋底的棉线搓捻而成,鱼钩则是小铁线用火烤弯打磨制成。他往潭边一坐便是半日光景,草帽檐压得低低的,只露出古铜色、布满青筋的手稳稳地握着鱼竿,纹丝不动。泉水在脚边汩汩冒泡,竹叶飘落头顶也浑然不觉。 水中的石斑鱼甚是机警,围着饵食逡巡试探,轻易不肯咬钩。偶有贪嘴的咬钩,浮漂猛地往水下急沉,老大爷手腕只轻轻一抖,一道银光便破水而出,水花四溅,惹得旁边戏水的娃娃们“哇”地惊呼,也惊飞了原本憩于另一根竿梢的蓝蜻蜓。他不慌不忙,取下鱼儿放入篓中,再慢条斯理地挂上新饵,神情专注得仿佛方才的喧闹未曾发生。 一次,他钓起一条格外肥硕的鲫鱼,鱼在篓中奋力扑腾,甩了他一裤腿水。“大爷,这鱼咋长恁大?”我好奇地问道。他抹了把额头的汗,笑道:“龙梅泉的水养人,更养鱼哩。瞧瞧这鱼肚子,可是喝足了泉水的甘甜。”说着便将鱼篓沉回水里。 故乡的冬日不算酷寒,但龙梅泉却显出另一番神奇:水面氤氲着缕缕白汽,如同文火慢煨。清晨捧水净面,水温竟是温热的,扑在脸上,暖意瞬间由面颊蔓延至心底,冻得通红的手指也渐渐舒展。附近几户人家提着木桶来汲水,言道“这泉水比城里的雪花膏更滋养人,洗过脸连皱纹都仿佛红润了些”。 年节时拜泉的人最多。大人们端着新蒸的糯米饭和一些祭品,领着孩子踏过覆着薄霜的乡间小径。“山神保佑,岁岁平安”“泉水长流,财源滚滚”……长辈们低语祈祷,香烟与泉雾缭绕交融,难辨彼此。此时望去,老泵房的破窗里逸出丝丝白气,与泉眼呼应着,宛若两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在隔空絮语。 离开家乡多年,龙梅泉总在夜深人静时潜入梦境。梦里竹声依旧,泉水汩汩,老大爷编篓的手仍在灵巧地缠绕着篾条。恍惚间,又见儿时的自己,蹲在泉边石上,痴痴地看着小鱼游弋,掌心紧攥着一枚斑斓的卵石。这眼泉,如同村庄古老的石臼,日复一日,将我们的寻常岁月,悄然舂碾成清冽甘甜的回忆。无论漂泊多远,只需一念想起,心头便暖意融融,如同整个人都沉浸在那眼不老的泉水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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