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街灯尚未熄灭,我正想冲泡一壶茶,聊以驱赶伏案之困意。突然手机铃声响起,竟是摄影阿哥打来的,他在电话中说,今天有几个影友从柳州市赶来武宣采风。摄影阿哥要尽地主之谊,当一回临时导游,还打算安排影友们中午到我家歇歇脚,叫我准备茶水粗饭。他还特意提到,影友中有几位是来自三江侗族自治县和桂林市的朋友,他已点了一份油茶外卖,叫我候时查收。 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说到油茶,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,我作为筑路民工团“战士”,在三江侗族自治县的丹洲修建枝柳铁路时,便与油茶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当时,我们分住在侗族老乡家,老乡们打油茶吃,经常邀请我们这些“三线战士”一同围炉煮茶。油茶叫“吃”,不叫“喝”,是有它独特的饮食文化内涵的。三江侗族老乡打的油茶不光是茶水,还在茶水中搭配了许多“硬货”和佐料,讲究程度堪比广东人喝早茶。当地老乡们有句口头语:“无油茶不成天”,足见油茶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性。 侗族老乡住的吊脚木楼里,饭桌边有一个大火塘,红红的火塘中央立着一个三角铁架,俗称“三角锚”。铁架上架着一个直径二十多厘米、带茶嘴和手柄的厚重铁锅,是打油茶专用的。饭桌上摆了一个大的土陶茶海,用来盛放煮好的茶水。此外,桌上还备有阴米、炸黄豆、炸花生、爆玉米花、油果、五色酥片等主料,以及葱花、芫荽、盐、糖等佐料和腌制好的酸嘢。若是贵客临门或是恰逢大的节日,桌上还有腌肉、腌鱼、腌虫线(腌制的白颈蚯蚓)。吃油茶时,每人分到一个吃饭用的土陶碗或粗瓷碗,煮制和分递油茶一般由主家一人完成,客人可自行添加油茶佐料。这是一般人家吃油茶的场面。 制作油茶的原料颇为讲究,茶叶要用专用于打油茶的老树茶叶,野生的为上品;油料以茶籽油为主,猪油为上。花生、绿豆、黄豆、油果、五色酥片、玉米花、阴米等需事先炸好。阴米的制作较为复杂,首先将香糯米蒸熟后晒干,有的还会按壮族五色糯米饭的制作方法蒸制,晒干后贮藏备用,食用时油炸至爆花即可。 煮茶水时,茶锅内放入茶叶,加上炒酥的豆粒或玉米,冲入山泉水,边煮边用“7”字型的油茶棰翻动捶打,便于茶叶更快出味。若吃得苦涩味道浓重些的,可把茶叶和佐料放在锅中翻炒几下,待稍稍有些糊味后再加水煮。待香喷喷的茶汤煮沸后,将茶水倒入架着笊篱的茶海里备用。 按侗族人家的习惯和规矩,一般吃油茶要吃三碗,这是对主人的尊重,当然多吃不限。桌面上的佐料各人自行添加拌和,以满足自己味蕾的喜好。侗族人吃油茶时,从不用筷子和匙羹,碗里吃得干干净净,从不残留星点茶料,这也许是少数民族吃油茶的技艺吧。 我是一个汉族小伙子,又是初次吃油茶。老乡特意递给我一双筷子,以免我吃相尴尬。担忧我不习惯油茶的苦涩之味,还叮嘱我多加点砖糖——要知道那年代,土糖也是稀罕物。我从小就习惯粗茶淡饭,这侗家油茶让我享受到来自侗族古老饮食文化的魅力,别有一番风味。 茶过三巡,气氛随着茶碗的传递愈发活跃。老乡们打开话匣子,有的借机感谢邻里平日在劳动生活中的帮助;有的相邀明日一起上山采茶摘蘑菇;有的选定某日上山收金竹笋……暖融融的气氛与围炉的茶香一同升腾。 当油茶吃出兴头来时,老乡们常常分边对起山歌来。侗族山歌出口成章,内容多有田猎收获、自由爱情、悲哀喜乐等等,很是广泛。我依稀记得一点茶桌上的内容。男的唱:“呀啰嘢,嘢啰嘢啰呀!慢走先呀慢走先,阿妹慢走等哥先,阿妹点火哥抽烟。”女的唱:“呀啰嘢,哩嘢啰哩嘢啰呀!回去了啊回屋去,表嫂等哥挑水回,挑水回家做饭去。” 油茶不仅味美,还可驱寒避邪。在高寒湿重的山区,热乎乎的一碗油茶下肚,周身暖融融,油茶中的姜辣蒜葱,按照中医说法确有驱寒之功。茶叶中的茶多酚等成分有抗氧化、抗菌消炎、调节血脂、开胃健脾等功效,咖啡因可提神醒脑,增强免疫力。闻说,清朝乾隆皇帝下江南时,吃过侗族寨民献上的油茶后,鞍马舟车劳顿一扫而光,顿感神清气爽,龙颜大悦,赐名为“爽神汤”。 前些年我与摄影阿哥到三江采风,几十年没见过面的板江街老住户吴先生和他家阿佩认出我来,热情不减当年。吴先生邀请我们到他家里打油茶吃。他家昔日的吊脚木楼已重建成钢混砖三层楼房,室内是现代化的装修和家具,昔日的火塘成了陈列品。如今的饭桌又大又靓,中间还带保温转盘,油茶碗也换成了精致的彩瓷专用碗。桌上,电磁炉与保留的土陶茶海、竹编笊篱、“7”字形油茶木棰,一土一洋相映成趣;传统的油茶配料增加了鱼虾米,蛋糕、披萨、烤鸡、猪肝粉肠、时蔬鲜果应有尽有,与广东茶楼的早茶点有得一比。 想起“三线”建设下路前的情景,我最后的住户罗通先生一家的情谊让我难忘。他是老实憨厚的板江粉店的老员工,负责蒸煮糯米饭,一家人对我们“三线”战士很是关照。每月六块钱的津贴发下来时,我都会用几毛钱去买上一团糯米饭来享受。离开板江时,罗老先生知道我们要徒步行军赶路,便叫女儿专门蒸了两屉糯米糕送给我。那圆圆的糯米糕上面,印着用暴牙狼草木染色、祖传拓板拓出的杜鹃花草纹饰,就像板江老街周边满山遍野绽放的杜鹃花一样,美好而难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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