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南风里,蝉声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。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气,裹着孩子们的笑声,轻轻翻动我的记忆。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,在忻城乡下度过的那些暑假。 我们乡下孩子的暑假,是浸在晨露的清凉与夕照的暖意里的。清晨跟着大人们下地,晌午日头最毒时,便是我们小孩子的天下了。村头的孩子们多爱聚在一起跳房子、抓石子,而我总惦记着堂叔家那台外壳泛黄的金星牌电视机——旋钮上的金属刻度都磨出了铜色,可那里头分明藏着整个夏天的梦呢。 说来也惭愧,家里那个方方正正的樟木书箱,空落得能听见回声。除了几本翻烂的连环画,便只有残缺的典籍:《西游记》缺了下册,封面卷着毛边;《红楼梦》少了后卷,书脊用米糊粘了又粘;最是那部《三国演义》,泛黄的纸页叠成小山,一翻就扑簌簌掉屑。这些竖排繁体字对识字不多的我,原是连蒙带猜也啃不动的。谁曾想,那方小小的荧屏,竟把生硬的墨块化成了会动的皮影戏,为我搭起一座通往文学殿堂的独木桥。 记得一个燠热的午后,我盘腿坐在堂叔家凉沁沁的水泥地上,看那“三打白骨精”的故事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,令我欢喜得直拍手。傍晚和小伙伴们玩闹时,我定要扮那齐天大圣,还学着电视里的模样手搭凉棚,惹得大家都笑弯了腰。第二天去街上时,我特意绕到乡文化站,对着原著一字一句地啃。说来也奇,那些原本艰涩的文字,忽然都活泛起来了。 播《红楼梦》时,正值三伏。我常常捧着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煨玉米,看那大观园里的悲欢离合。玉米粒在掌心欢跳,眼睛却舍不得离开屏幕半分。许多情节虽不甚了了,但那些精美的服饰、雅致的台词,却像春雨般滋润着我的心田。后来读到“黛玉葬花”时,电视里那个眉眼清秀的姑娘,好似从书页里走了出来。那个夏天,我还在菜园边学着黛玉的样子,将凋落的南瓜花郑重地埋进土里。 看《水浒传》时最是热闹。我们几个孩子常为“武松和鲁智深谁更英雄”争得小脸通红,最后总要比试见高低。有一回,我和阿莲认定武松最是了得,竟把邻家的大黄狗当作景阳冈上的老虎,险些被追得跌进池塘里去。看“空城计”时,我们又学着诸葛亮的样子,坐在土墙上摇着蒲扇,仿佛真看见了城下的千军万马。 这些从电视里蹦出来的故事,成了我们童年最闪亮的记忆。自然,我们也并非总是守着电视的。通常看完两集,就会加入放牛的队伍。晒谷场成了花果山,荒丘化作景阳冈,那些故事就这样悄悄爬进了我们的游戏里。待到暮色四合,炊烟四起,母亲们唤儿归家的声音在晚风里飘荡,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,约好明日再续这未了的“传奇”。 现在的孩子们有看不完的动画,玩不尽的网络游戏,再难体会我们当年那种如饥似渴的期待了。我们像等着下雨的小苗,每一集电视剧都是一场及时雨,悄悄滋养着我们的想象。而将所见所闻化作游戏的快乐,更是那个年代独有的天真。 如今每当我看见天边的晚霞,总觉得那红艳里还映着当年荧屏的光亮;听见树梢的蝉鸣,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守着黑白电视机的午后。这些记忆,就像夏日里偶然拾得的萤火虫,虽已远去,却在岁月的夜空里永远闪烁。而那些被电视剧点亮的童年,就像荷叶上的露珠,在晨光里折射出文学世界的万千虹彩。 也许,真正打动我们的,不只是电视剧里的故事,而是那段简单却闪闪发光的时光。就像灶膛里慢慢煨熟的玉米,要经过岁月的慢烤,才能尝出那股子耐人寻味的甜。
|